江山风雨铸诗篇记萨本栋在厦大内迁长汀的

本文刊发于《厦门文学》年第2期“闽台人文”

朱紫坊22号萨家大院,门上挂着牌子,写着萨镇冰、萨本栋、萨师俊故居,每次路过门前都让我敬仰和肃然,但我从未曾迈入大院。今年三月,当我从长汀采风回来造访这里,决意去探问一个曾经在短暂的生命中影响历史古城长汀和著名学府厦大的人。

怀着朝圣的心情缓步走进萨家大院,一样的福州古民宅建筑风格——天井、花厅、披榭、大厅、厢房、雨廊……虽然经历岁月沧桑,仍依稀可辨当年规模。门头房在围墙之外,木结构,临街六扇门,两房一厅,门楣上有墙头花。前厅中央供奉着祖宗神位,两侧有联曰:“忠厚培心和平养性,诗书启后勤俭持家”。大厅面阔五间,进深五间,双坡顶,穿斗式木构架。让我想象不到的是它的深幽,一路七拐八弯,一进接着一进,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底——古宅就像历史,不忍细读,尤其是风雨中伫立了一个多世纪的萨氏祖宅,本身像一个谜。这里面曾经生活着几代萨家人物,上演着中国近代史上许多传奇故事。

从福州三坊七巷走出的萨本栋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生会和长汀这座小城结下这么深的缘分。

萨本栋年出生于福建闽侯,20岁清华学堂毕业后被选派到美国斯坦福大学学习,获麻省伍斯特工学院博士学位。在美国期间,萨本栋写了《电路分析》。这是一本有关电力网络理论的专著,交由驻美大使胡适联系出版。出版商抱歉地告诉胡适,这本书卖不动,只能印本。胡适说:“本够了,萨本栋的书,全世界只有七个人能看懂。”由此可见,萨本栋的理论研究已步入世界科研先进行列。

年7月1日,私立厦门大学正式改为国立。7月6日,教育部任命萨本栋博士为厦门大学校长。刚从美国俄亥俄大学载誉回国的萨本栋是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也是国际有名的机电专家,同时还是出色的网球运动员。这时的萨本栋年仅35岁,按现在时间推算应该称之为“八零后”,却已承担起了乱世中一所大学校长的职责。

命运多舛。前来厦门大学报到的萨本栋行装甫卸,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就爆发了。日本舰队频频进出台湾海峡,厦门危在旦夕,厦大亟待迁移。萨本栋脑子里跳出诸葛亮《出师表》中的“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不禁苦笑了一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萨家几代忠烈傲骨,血脉相承,萨本栋欣然应命!萨本栋与前任校长林文庆办完移交手续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保护厦大的生存,迁校长汀。

年12月20日,厦门大学正式停课,大批量的图书资料和实验设备装箱待运,经过三天的忙碌,24日开始向长汀进发。他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八百里,前后经历二十天,于年1月12日安全抵达。

在中国地图上,长汀只是蕞尔小城,如小小金瓯安放在闽赣两省交界处,山谷斗绝的盆地中。历史上,众多名人来过这里,都曾被这块土地深深吸引,留下了珍贵的足迹。这块红土地还滋养了无数共和国的先驱者。在抗日烽火燃起的时候,长汀又张开臂膀迎接危难中的厦门大学和年轻的校长萨本栋。

厦大新校址位于北山麓文庙、万寿宫一带,与长汀中学校舍紧密相连。山城长汀温度比厦门低许多,刺骨寒风钻进破烂的宿舍楼,吹得衣衫单薄的外来学子像寒号鸟直哆嗦,条件十分艰苦。学校以长汀文庙为办公场所,借一座破楼做女生宿舍,租长汀饭店给教授安身栖息,并先后兴建一批竹筋土墙的简易校舍。

萨本栋一家住在仓颉庙,仅卧室和饭厅两间,一住七年。老文庙灰瓦斗檐,紫红髹漆的木格窗,窗前几根修竹挺拔苍翠迎风摇曳,给文庙平添几分文气。而旁边的葫芦却蔓蔓藤藤地爬上了窗,直奔灰瓦的屋檐。仓颉庙周边有空地,萨夫人勤俭持家,利用空地种菜,一家四口以此果腹。

困难时期,当务之急是解决学生们的肚子问题。萨本栋拉着行政督察专员秦振夫和县长黄恺元四处化缘,派人到产粮区采购糙米。当食堂新砌的灶台煮出热气腾腾的糙米饭,同学们敲响搪瓷碗欢呼雀跃,含沙子的糙米饭在这帮饥肠辘辘的年轻人看来是世上最好的美餐。萨本栋看在眼里,既欣喜又心酸,这些小青年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啊,不仅要填饱肚子,还要保证一定的营养才行!萨本栋想方设法从驻军处赞助了两麻袋的黄豆,交代伙房一定要煮烂。走出茅草搭盖的食堂,萨本栋还是不放心,倒回去叮嘱师傅:“一定要煮烂啊,越烂越好。”师傅说:“萨校长,黄豆太烂就难吃了。”萨本栋说:“我不是要同学们好吃,而是要他们多吸收营养。”在学生们的眼里,萨校长不仅仅是校长,还像个父母,于细微处关怀备至。学校给学生提供早餐配黄豆、中餐配青菜的食谱,饭不限量,可以放开肚皮吃,节假日还有豆腐和肉丝。在那个民族危难的特殊年代,保证了孩子们成长的基本需要。

长汀没有电,看到学生在通草蕊菜油灯下看书,萨本栋就将政府配给自己的小汽车上的发动机卸下来,连接交流发电机,给教室和阅览室供电,给学生带来光明。42级校友陈兆璋如此描述当时的场景:“内迁各大学的学生都在豆也似的油灯下看书,而我们仍有电灯设备,实是不可多得……”

搬迁等于创校,一切都因材就简。学校将长汀的一座监狱改成了实验室,萨本栋对这个宽敞的实验室很满意:桌椅齐备,大多数实验一人一组,每个学生都有机会独立操作;整出后山防空洞作教室;实验要用水,就在实验室后面堆个土墩,用陶瓷大缸储存清水,再用竹管导进来;热源要靠酒精灯,可是去哪里找酒精呢?经过几个月的摸索,酒精分馏器终于制成,每天可以从客家米酒提炼出3-5升酒精,解决了酒精灯的燃料问题;师生们还自己动手,自制出实验用的酸碱。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理工科的同学们得到了应有的实验训练。教材不够,学生轮流阅读,人停书不停。中文类的教材干脆让学生自己抄上一遍,以强化记忆。

长汀厦大校址大学殿前的操场被称为“双柏园”,有两颗千年柏树相对而立,沐风沥雨,见证着这里的琅琅书声。柏树乃百木之长,素为正气、高尚、长寿、不朽的象征。尤其在秋冬之季,它们斗寒傲雪、坚毅挺拔,草木秋死,松柏独存,不凋于风雨,给萨本栋带来许多精神上的启示。汉末建安七子刘桢《赠从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每次从古柏树下走过,萨本栋都感到了一种能量贯穿全身,感受到肩上的重量。

双柏园操场上时常回荡着厦门大学校歌:“自强!自强!学海何洋洋!谁欤操钥必其藏?鹭江深且长,致吾知于无央。吁嗟乎!南方之强!吁嗟乎!南方之强!自强!自强!人生何茫茫!谁欤普渡驾慈航?鹭江深且长,充吾爱于无疆。吁嗟乎!南方之强!吁嗟乎!南方之强!”每一个音符都激荡着萨本栋振兴厦大的一腔豪情和热血!

战乱让多少家庭流离失所,许多同学到了长汀就再也联系不上父母,有的同学家里本来就穷困,即便家里过得去的,钱也汇不到这个千里之外的山城。如此这般,使得大部分学生成为特困生。萨本栋这个年仅35岁的校长,就成了同学们眼巴巴的指望。为了让这些受伤的心得到安慰,萨本栋制定措施:学生可以申请战区学生贷金,每月8元,毕业后就业时清还。

政府经常不能及时拨下经费,为维持员工生计,萨本栋率先执行减薪,按3成至5成支领校长薪俸。当时女生很需要体育指导员,但由于校部规定领导人员或教授不能搞裙带关系,不能安插自己的亲属到学校里工作,萨本栋的夫人黄淑慎只能当义务指导,没有领取薪俸及任何津贴。尽管如此,她上体育课依然非常认真,且十分关心女生的健康和生活,几年如一日。萨本栋的堂弟萨师煊曾写道:“他在厦门大学当了7年校长,除初去时带了一个亲戚当秘书外,没有再引用我们家里一个亲人。在招生上,他也是坚持原则,不徇私情。我们家中有几个堂弟、妹多次投考厦门大学,因分数不够,照样未被录取。”学者出生的萨本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以公平正义之心处理校务。当时驻长汀的国民党某军军长亲自登门找他,要求让其儿子免试入学。萨本栋委婉拒绝,表示欢迎他的儿子通过考试录取后进厦门大学学习。国民党海军某部司令也曾写信给他,以其儿子能录取入学为条件,愿将所属造船厂的机械设备送给厦门大学。萨本栋指着这位“慷慨”将军的信对学校其他领导和教师们说,绝不能拿学校的规章制度做交易。

朱家骅到长汀讲座,进入厦门大学时,萨本栋并没有给这位中国教育界、学术界、外交界的耆宿以特别待遇,校园里也没有“欢迎如仪”的热闹场面。萨本栋说:“大学不是衙门,不需要向权贵献媚,我们只是把朱先生当成学者。”这点点滴滴,都让我感受到历经抗战烽火的民国厦大学子在社会人生的跌宕起伏之后,依旧葆有学界的那份正气和傲骨!

松柏云霞凝剑气,江山风雨铸诗篇。多难兴邦亦兴校,这所出入于长汀防空洞的大学,在国难当头中艰难复兴,像双柏园的两棵古柏那样凌寒吐翠,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举行全国性学业竞赛,厦大在甲类竞赛获奖者1名,乙类获奖者4名,丙类获奖者3名。按获奖人数与经费数评定,厦大名列第一。年全国专科以上学校学业竞赛,厦大又有6人得奖,在全国最好的5所名校中再居首位,蝉联全国第一。年的联合国论文竞赛和福建专科以上学校学生辩论会,厦门大学又获得两个第一名。长汀时期,厦门大学共培养出国家科学院和国家工程院院士15人、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1人、大学校长6人,海内外著名的专家、学者、教授、企业家数百人。

校主陈嘉庚先生在筹办厦门大学之时,于年11月发表了《筹办厦门大学演词》,就强调要把厦大办成“南方之强”。但真正厦门大学作为“南方之强”被认可,是在抗战时内迁长汀时期,厦门大学名声大振,东南数省的学子都以能到长汀读厦门大学为荣。从年1月17日长汀复课,厦大仅有学生人,学校从迁汀时的3院9系,到离汀时已发展到5院18系,学生人数增至人。时任教育部长陈立夫对这所最逼近日军占领区的厦大“困处长汀,辛苦奋斗”,“尤深嘉慰”。

七年时间里,萨本栋饮食简易、衣着俭朴,经常穿布质中山装、脚穿球鞋在校内奔忙,新来的同学往往以为是工友园丁。萨本栋身为校长,在那个纷乱的时期,校务已十分繁忙,可是他始终坚持为学生授课,最多的一学期开设了5门课,每周都超过20个课时,是所有教师中课时最多的。

如此繁重的劳动,却得不到应有的营养补给。工资不能足领,夫人在学校做义工,还要养两个孩子,时常还有困难的学生来家里吃饭,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宵衣旰食,朝乾夕惕,长期的过度劳累使萨本栋患上严重的胃病和关节炎,到年朋友们见到萨本栋时,他已是“面色苍白,弯腰驼背,拄着拐杖”。没多久,拐杖掉地上,萨本栋已经不能俯身拾起,校医吴金声博士特制了一件铁衫,让校长能撑腰上课,病痛使他汗流浃背,板书写得歪歪斜斜。萨本栋不愿耽误学生的功课,实在走不动,就把学生请到家里来上课。

年8月,极度劳累的萨本栋病倒了,不得不辞去厦大校长的职务。年底,萨本栋病情恶化到美国治疗。年1月31日,萨本栋因胃癌病逝于旧金山,那一年他47岁。

在去美国治疗前,萨本栋回到了朱紫坊老宅作短暂的居住。这栋院落式的老宅,长满青苔的碎石小路,似乎还处处留有萨本栋拄着的杖痕。褪色的红纸春联,木窗灰瓦,吱呀作响的木门,荏苒的时光依旧眷念着故人的音容笑貌。门前两侧马头墙高高耸起,门眉上的墙头花依旧开放,暗示即使岁月远逝也带不走的本栋精神。门外安泰河边榕荫垂荫,河面水流缓缓,就像漂移的历史,历经沧桑,绵延不断。

哈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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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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