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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阿本名曾晓华,苗族,年出生,湖南麻阳步云坪人。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自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黑森林的诱惑》、《城市里的斑马》、《飞行记》、《证词与眷恋——一个苗的远征I》),散文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长篇小说《我的光辉岁月》,与人合著《六户诗》等。部分作品被译介成英文、法文等,入选多种年选、排行榜和其他重要选本。曾荣获十月诗歌奖、首届广东诗歌奖、首届深圳十大佳著奖等。曾受邀参加第37届法国巴黎英法双语国际诗歌节。现居深圳。

年初的雪与第一首诗

年的雪从九华山开始,

风吹动缆车,摇晃着被雾挟持的恐惧。

我承认,对地藏菩萨一无所知,

正如对山中寺的桃花。

松枝上冻得亢奋的猴子光着屁股下山,

古徽州的白被高铁拖至暴雪的合肥。

羸瘦的人一刻不停,欣然逃蹿北上——

酒从一杯开始喝,接着抡起壶喝,

但与加深的白相比,没有一片刀刃

能破开冰,跳出第一条魚。

接着开大会,浮现的数字与气象

点燃火舌,让嘴唇裂成沟壑,

就为能正面迎来一场雪,填平昨日之暗。

于是,再一次重复南来北往的道路、天空,

把贵妃放入华清池温泉浴缸,

把黄山松摆在案头当盆景,

全世界的雪接连出场,爱晚亭,步云坪........

长江沿线洞庭湖上下得紧啊!

惟京城开着天窗,阳光照耀拒马河。

而我的马早已立于芦苇中,

只待雪一下,便直奔故宫那个熟悉的角,

记下雕龙画凤,红墙垂柳腊梅。

现在,终于偷闲读了半卷金斯堡——

厌倦!一只鸟掠过枯树上的巢,

大衣裹紧皓月,湘菜三道有魚无肉。

罢了!雪不来,第一首诗仍必须写,

即使嚎叫如那只粗鲁的猴子。

下一次月缺人圆就是除夕,

雪将在第一首诗中过年,

我则在雪中融化。

.1.28北京南

凝冻或超级蓝雪月

超级月亮,蓝月,血月,

历时一百五十二年,进入群山的茅台酒杯。

月亮被吞食时,获得美好的名字,

赠予阳明洞零下一度的爱。

时隔十年后,再次凝冻静坐,

山,满头白,重逢被截断的河,

折下半枝冰条,一树冰激凌

坠入满怀的温暖。

我不比鸭池河的鸭子更敏感,

它们拍翅飞越红军渡,

看山看水看洞,就没看月亮。

等待越久,越容易被遗忘,

再多解释也阻挡不了时间之枪,

就像盘旋的公路无法提升纪念碑。

食甚,生光,复圆,

找不到当年的路与背影,

轻薄的雪落在地上即刻消亡,

所有人都一样。

.1.31鸭池河贵阳喜来登贵航酒店

立春的冰河醒来

——赠臧棣

宿酒醒来,胀热的躯体推开被子——

春天来了,世界需要一场欢爱。

他记得昨夜从胡同里走出,

进入《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

从此走不出比梧桐古老比肠子逼仄的巷子——

小门脸,大院落,深藏诗的秘密。

在这无雪的冬季,河流依旧冰封金黄芦苇,

杀机四伏,但一块石头击破不了冰层,

就像麻雀在电线上永远弹不响宇宙。

他走向一条妃子垂钓的河——凤河,

平面的大地没有波光起伏,

更无苍山与橘树,他必须自立成王——

六岁的伤疤在小腿上发痒,那个立春,

一盆碳火点燃沉迷文章的棉裤,

只有跳进门前结冰的水田才能解决

现实困局与未来诗意。

还有其他方法或出路吗?

他举起手机拍照,最简单的动作,

阳光把少年的身影倒向冰面——

铁马冰河从梦中醒来,不用哗哗解冻,

只需把照片转换成黑白。

从今天开始,失色的天地等待草长莺飞,

世界将凭借我的河流与上帝对话,

河流将通过我的声音唱响我。

.2.4北京南

致新春

比城墙古老的是孔子,

比孔子更古老的是河流。

我站在澧水边兰江阁下,

看见码头、船与被火烧过的茅草。

春已立,除夕的酒已喝,

我们等待鞭炮再次响起,致敬新春。

在八千年的城头山水稻上,

我看见一树美丽的光绽放天空。

那个从去年走来的人将穿越黑暗之墙,

向其衰老或年轻的影子派发红包,

直到河流开始追溯记忆,

春天哗啦啦地进入《论语》,

随便从哪一页朗读都恰如其分。

.2.15除夕澧县

大河引

我有底气,因为心中有条河流——

沅水,她的五条溪流——

五个指头,捏紧成一个拳头——

蛮,如果再加两个字——

五溪蛮,如果再扩大一点,当然是——

武陵蛮,包括湖南、贵州,

以及重庆、湖北一部分,长江………

秦汉到此死,不论魏晋,爱恨桃花源,

屈原不知后来山上的石龙———

边墙,南方长城,五百年,

两小时穿越,大河始终贯穿左右。

我每次在河岸停留五分钟,

一个启程的码头,从没说过爱,

就为撷取一滴水珠,寻找一册秦简。

秋冬之后,春夏复始,

一只喜鹊跟我回到祖父的坟地。

.2.17正月初二麻阳文英楼

雨水

大年初四迎财神,“雨水”准时驾到,

春风千里访友,

友人都在云深处酒肉中。

原本计划边城去茶峒

看白塔、黄狗和梦中的翠翠,

湘一会,川(渝)一会,黔一会——

说相近的方言,不骑马、坐船或乘轿,

一脚油门,一个半小时便可自封苗王。

但小雨洗不净道路、柳枝与颜面,

春天未及张开的沙洲剪断河流,

就守着老茶树根柴火,打个盹,

想想近处的“浮石烟村”,

步云坪即将开放的满地油莱花黄——

我走过全世界,整个地球归于雨水与烟火,

一个老人,守住最初的溪流,

不见了白塔、黄狗和翠翠。

只有化成猴子的石头在等待端午的龙船,

打打水漂,翻三五朵饭花。

.2.19初四麻阳文英楼

有预感,在重上高速公路后不久。

前面有一条蛇——

白色的面包,车,在游动,

左摆右晃,令潜意识降速,慢慢尾随。

白色的下午——阳光——线——

道路想超过时间,摆脱蛇的幻觉,

莫名提速,快车道,一秒,两秒……

但似乎无法摆脱——哐当,一声异响,

蛇头咬住了屁股,浑然向右滑去,

一秒,两秒,空白忘了踩刹车板,

冲向没有护栏的红土山坡。

于是白蛇变成了黑蛇,

扭动,旋转,一圈,两圈,三圈,

可怕的幻境又出现——

时间停止三秒,大路四脚朝天。

最终,上帝之手扼制住了黑蛇,

白蛇慌张逃跑(它能跑出恐惧的边界?)

被翻转的孩子推门爬出,没有尖叫,

他们不知道蛇,或从未发现,

颠倒的天空没有丝毫血迹,

完好如初的晌午如滚落在路边的橙子。

我站在晕眩的光中看地上弯曲的蛇——

车辙,又开始怀疑蛇的存在,

但从此丝毫不怀疑

好运确实如善良一样存在。

当天气开始变坏,友情上来接应,

警察熟视无睹的瞳孔放射出惊奇,

他们有证据,确定发现了蛇。

.2.21大年初六,湖南邵东

天真之诗

京城出发,泰山之后黄山。

我不否认瞥见了人间乐园,

也不否认此世即尘世。

诗歌如田野,油菜花精妙的艺术

提醒曾经或即将满目疮痍。

我会像桃花发出甜美的声音,

甚至奏响流水交响乐,

时间以外的现实比时间的产物更神奇。

我看见了山,然后在山中忘了山。

孤身一人很难,难过梨花的雪

很快就会覆盖白墙黛瓦。

写在水上的名字依然欢乐,

一点不妨碍写这首严肃的天真之诗。

很多年前,我就放出了我的竹筏,

面向激流、漩涡、险滩。

.3.7黄山太平湖

平原上的墓碑

从山中出来,一路向北,

大地越来越平,疾驰而过的树林、河流

比燕子轻快,比我和麦子更无动于衷。

但墓碑,一块,两块,三五块,七八块,

今天,此刻,成为突兀的主角——

它们与大地一起变绿,一起枯黄,

一起迎来唢呐、花轿和新娘,

以致忽略了季节、道路、炊烟。

当故乡黎明悲伤的消息传来,

墓碑再次成为大地制高点,

无声,北上铁轨无缝对接南下飞机。

我必须回到山中,跪下,手持竹杖

随白色的河流走向水边,启动最初的河流,

或一口松柏挺拔的古井,

种下又一座坟、春天——

油菜花铺天盖地,比唢呐的哀乐欢畅,

大地变成不系舟,碑变成桅杆,

新娘,风中白色的幡。

.3.10合肥——北京高铁上,闻伯父去世

一颗纽扣丢在了蚩尤坟前

绕了好远的路来到涿鹿,

一个逐鹿的小县,巨大的史诗

使结冰的湖面停不下一只乌鸦。

黄帝城、轩辕湖,夕阳沿中轴给了祭坛

最好的青山与大殿。

我匆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龙腾柱,

没有丝毫停留,要去三十里外拜蚩尤坟,

赶在天黑之前。

沿途都是风和战神的马鬃。

奔驰不停地抖动,道路越来越小,

山越来越大,蚩尤祠正对的山脉风水不错,

夜幕把牛头扩大为落日的晕眩。

不及拾阶登临,道路已到尽头,

万山朝宗处,“南蚩尤墓”石碑赫然,

竟然不足一米,与高数丈的四棵杄树

形成难以置信的反差——

一棵已倒下千年,但未死,三棵仍翠绿。

一排乌鸦掠过枝头,连叫了数声,

把心惊颤到左边山半腰的塔尖——

这座金代的五层塔拐过去只需十分钟,

但登临已是无望,塔尖的枯枝

在最后一刻仍在努力地勾画天空的云。

山即是坟,我站在黑暗当中,

眼前小村庄的灯火蓦然装进心中——

这些守陵人五千年忘却生死,

坚最初的黎明和另一块无字的碑。

来此片刻,合手成山,正要携冰雪归去,

西装上的第一颗纽扣突然绷断,

滑落在杂草中,无迹可寻。

只好双手环抱,避免冷风荡入胸膛。

过不了多久,春风又将拂绿坟头,

即便再来,也无法寻回那枚纽扣,

无法在无字碑上写一个字。

政治多么愚蠢,就像乌鸦的鸣叫,

在不同季节,是悲是喜,不得而知。

.3.16过涿鹿县,观黄帝城,蚩尤坟

枕头菜单

入住最顶级的酒店

面如桃花的服务员送来枕头菜单

羽绒枕

棉枕

海绵枕

荞麦枕

颈椎枕

绿茶枕

薰衣草枕

决明子枕

一时犹豫再三无法抉择

现在雨夹雪

除了故乡油菜花

我最想枕的是桃花

马上大雪纷飞

.3.17北京阵雪

铜铸莲花

我听见了鞭炮声,它的影子

伸出树林,升上背后的莲花峰,

与烟雨融为一色———

什么都不见,包括远山之外的九华。

我只窥见酒店门口铜铸的莲花,

还有挂在心中的莲花灯,

照亮模糊的欲念———

回到故乡,回到从前的从前的我。

“妙有分二气”,山门各自开,

于是扔掉伞,在雨中行走,

雷声滚过头颅,覆盖了鞭炮声,

正像雨覆盖青草,青草覆盖田野,

每一道闪电都有坟的高耸,

每一条道路都似青通河浑黄泪流。

此刻的我在拐角的古墓处兀自疼痛起来,

背上古井、古桥、古渡口、古麻园,

折回头,去数莲花究竟有几瓣。

.4.5清明九华山莲花峰下江村,荣玺庄园

桐城记

——赠破小坡

这一天我拒绝前呼后拥,把长江

抛在后头,波涛留在心中,去桐城——

拜文庙,观六尺巷,祭奠一个又一个坟。

天下文章读了大半,没有一次邂逅

能解释山水的中庸,但修辞立其诚,

我必须言之有物,毕恭毕敬。

如果说墙让了三尺,道路让了春风,

那么文庙让了古柏,坟让了野草。

热衷于开宗立派、看流逝事物的人

其实更关心临近的喜悦,一场婚礼将至,

春风春雨之后将孕育更多的可能,

名臣文豪如春笋,如新茶,如忘了名字的湖。

我从龙眠山上下来,马不停蹄去孔城,

看见逼仄的天空、半掩的门

与青石板的印记,一人巷中思一人,

其实更关心长江的波涛是否会再次淹没,

就像草淹没墙头、颓废的书院。

豪情满怀的只有我,喝了两顿酒,

准时来到三等小站,乘绿皮火车缓慢离去,

那些一等的人站在茫茫田野中,

隔着夜色的玻璃,开始与我说活。

我在备忘录里记下婚礼的日子,

东作门外樱花落,万类同春人已合,

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最美的一瞬。

.4.7过桐城

为重建老校门而作的维拉内拉诗

——仿谢默斯?希尼

一个幽灵闪入,林荫道通向红色的楼,

一半数学,一半诗,在樟园合为圆月。

书本打开而大门没关。

十八岁的山鬼从边城跨过湘江、橘子洲,

之后二里半,九月烈日,红星闪耀。

一个幽灵闪入,林荫道向通红色的楼。

在民国风格前,在梯形教室中,

半世纪前的波涛从夜里浸入晨读的朝暾,

书本打开而大门没关。

当岳麓山枫叶红了,爱情死去,

诗复活,在桃子湖大排档的劣质白酒中,

一个幽灵闪入,林荫道通向红色的楼。

直到离别的七月,门仍在站立,某一天

突然消失,在风中。偶尔归来,仍默念:

书本打开而大门没关。

八十年华诞,终于重建,重续春花秋月,

找到自己、历史与未来之门。

一个幽灵闪入,林荫道通向红色的楼,

书本打开而大门没关。

.5.24北京

旋律

在京城东南角,阿尔卡迪亚酒店,

看了一天《佩德罗?巴拉莫》,

天快黑了,可恶的庄园主,魔幻现实——

独白、追述、梦幻、暗示、隐喻,

从坟墓中爬出,颠覆时空。

我刚从故乡回,经过贵州、云南,

见过荷花、芍药,一路颠簸回到这里,

云模糊了生死线、黑与白。

夏至之后,蹿升的温度早已不分南北,

酒店门口的花朵午时开得比太阳还盛大。

现在总该可以出门,避过露天酒吧,

照例去湘菜馆,一瓶啤酒两个菜,

然后去林子里转三圈,五十年的老杨树

比梧桐挺直且有风度。

当晚霞满天,喷泉奏乐时,

一定有飞机往南飞,提醒我准时

视频三分钟,重复昨日的话。

我从神秘的孤单中获得了新的旋律,

不愿在道路尽头折回,

就像不忍读到书的最后一页,

所有的结局都是温暖且僵硬的石头。

.6.23北京南

潮白河的夏天——赠克勤、叙灵

我们已比蜻蜓飞得更低,沉闷的中年不再点水,也不再担心更大的雨水——这是潮白河的夏天,不同的道路相汇于此,红色的芦花高过稀疏的头颅。没有垂钓一个下午的时间,那棵孤独的树看见我们走向久违的浮萍,又把背影推向最初的河流。脚下的路泥泞未干,那只似曾相似的船预演晚年的盛景,把一生的壮阔当作下酒的炉魚,重逢的诗被波浪牢记。一个手持画笔的人看见了高楼,我们却一时兴起忘记了巨大的城。反正我们未见白色的潮,当堤高过岸时,充满仪式感的林荫为道路加冕,当灯突然熄灭时,仍坚持在黑暗中喝完酒,然后驱散幽灵,如一道闪电——一只腾空飞起又迅速隐入湿地的白鹭指引我们同写一首关于河流的诗。夏天会很快过去,接着秋天……

.7.8潮白河

归程

黄河的小山丘毗邻长江的沙洲,七月的魚被浑黄的水迷了眼,挤上了岸。

现在我的心慢如蜗牛,

躲在飞驰的子弹中,银色的壳包裹情绪不高的音乐。

原野的青葱让道路吃惊,在龙舟水后生长的势头比划龙舟还令人兴奋。

而我们是用阳光雕成的山脉,与大海的波涛同在一顶白色的帐篷下。

白云抚慰着车窗,出发或抵达的车站到处都奔波着无法解脱的洪水。

我的旅程没有任何严峻考验,

一如从前从未改变,

在铁轨轰鸣的间隙寻找片刻静音。

穿过一个个城市后,穿城而过,无比的喜悦就像慈父目视儿女开始启程。

.7.13郑州—深圳G73次高铁上

问道记

从重阳宫走出来,他望不见秦岭,终南山的道士骑着摩托车下来朝拜祖庭。九百年钟楼鼓楼、一百年灵官殿、十年塔,一个蓦然而至的过客规划重构一座庵,以及三生万物的古镇,与石龟上皇帝的赐碑统一和谐。但终隔一层玻璃,不识蒙与八思巴文,幸有赵孟颐手的迹让屋顶漏下光。后花园的石棺让心收紧,

绿色的葫芦正在生长,他想像有一天把它们挂在腰间,

装满酒与故事——

比如昨晚长安城的通宵欢歌,今天来时路上葡萄架下的女人,翠绿欲滴。他也想把自已的头发高高束起,“往山中云深处走”,他对司机说。于是看山,一片白茫茫,间有水潺声,他想起渭河,楼宇万重烟波无。地下的事物大多不可知,他对土地上的果实和花朵更在意——石榴、柿子树、紫薇、荷花,仰俯间天空的闪电如一列高铁,这一站西安,下一站华山、洛阳……不解密语,也没留下脚印,更无法援引王重阳的话。

.7.12西安—郑州G次高铁上

阵雨或足球记

“阵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我在回程的路上就经历了乌云和骤风,被给予很多停止的间隙,如同许多世纪——我可以喝一杯咖啡,儿子可以踢一场足球,女儿可以在去英国夏令营前补习一堂课,命运给每个人不同的喘息,只有世界杯,暂时把时针调为一致。

我承认对阵雨和对足球的了解很肤浅,就像大多数人对世界和自己的认知。我能记住的球星比六岁的儿子少,亲眼见证过的国家早已跟不上女儿的地理学,但偶尔看一场,赌一下,必赢!——直觉的触角能穿透沉醉的丛林。

今晚决赛,克罗地亚与法国,最小的坚韧与最快的闪电对峙,胜负完全靠运气,没有人渴望虽败尤荣。

时间爬过忍耐了雨水很久的忍耐者,我在阳光里将祝福发在朋友圈,火药桶引来一片惊愕,沉闷的空气中陈雨又落下。而这回我不再带伞,童年早已结束,出发时的路径再次重复——直奔两百米进入地下铁,五站即到深圳北。当我坐上G次、1车1A号商务座,鸣笛,出发,又一个世纪。

选择祖国的人已经入场,可比赛还没开始,眼睛和玻璃被雨水浇得模糊不清。我平躺下来,双腿开始屋昼夜交叠,想了想,仍不能替天空回答:“阵雨什么时候结束?”

.7.15深圳北—宜春G次高铁上

蓝蓝的天上白云真白

没有比这更好的天气。从宜春辗转长沙的人阔步迈进头等舱贵宾室,方知前序航班还没起飞——京城大风、暴雨,雷电黄色警告。他有优先登机的权利,但不可能率先抵达,并同样承受延误甚至取消的“好运”。他无非多喝了兔费菊花茶、咖啡、柠檬水,一大堆在电视中狂叫着的食物。闻见邻座泡开的方便面,一阵恶心,想吐,他像一个孕妇容不下半点异味。他能做的是陷在松软的沙发里,读那本一直没读完的拉美魔幻主义现代小说。墙壁上电视屏滚动播放着天空的消息,对面的人来了,坐下,又离开。那个裸着修长大腿的女子端来一串葡萄,晶莹剔透胜过她半露的乳房,他把目光惊慌地移开,与她的睫毛相遇,最后跌落在右臂鲜红的花瓣纹身上。他希望与她同一班机,

这样时间或许会有生气。但现在仍没有任何消息,他开始假睡,大风,暴雨,雷电,飞机,飞机。一个拥有优越感的人决定走出去,到外面高大的落地窗前看飞机。蓝蓝的天上白云真白,加速的轰鸣把跑道再一次向后推——“飞机取消,请你去酒店休息”。

.7.16长沙黄花国际机场

滞留记——赠李荣

远方的风暴比不上内心的风暴,被澄明的天空隐藏。既然滞留一夜,不妨学特斯拉跳舞,展开翅膀深入城市街巷,闻臭豆腐之香蹩入小店,跟小龙虾比声色,开启茅台的征程。汗水已经湿透了白昼,夜里不惧再浸一回,那么多小魚从溪谷游上来,大江大河,多雨的季节需要一次意外的重逢。飞机已改高铁,早起的黎明邀请深夜洗脚,当身体躺平,脚高过脑袋的思想——何止每日一万步,脚引领世界的风景,眼前的沟壑就让灯光分外妩媚。除了天空,现在谁还担心长江、黄河呢?一道闪电即可抵达渴望之所,那里拥有滞留带来的全部沮丧与喜悦。

.7.17长沙—北京G次高铁上

夜行记

在蓝色与黄色暴雨之间,云与雾覆盖群山,水汽升腾,裹满道路、车和长城,“国家一号风景大道”就这样启程——一路会有峡谷、森林、鹿与惊慌的鸟,有寺庙、白塔、避暑的山庄,而今夜的归宿是木兰围场、草原大帐,七个小时,风雨追随,黑夜很快降临。我想,在一个接一个的隧道之后,天地将变得平坦,星星变得多情,醒来时,一定有一个美丽的朝暾照耀丢失的牧羊鞭、废弃的马车,但绝不会听见辽阔的鸡鸣。那么,现在,继续忍受屁股的痛疼,叫司机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晦的道路上小睡一觉,再小睡一觉。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也无爱可恋,喜出望外的事情更无需奢想——雨刮器擦亮的心在黑暗中锃如马蹄,所有的诗篇都是旋转的车轮,滚滚向前。

.7.17北京—御道口旅途中

木兰秋狝记

并非东归英雄,但我们已置身围场中,分不清是谁的牧场,谁的木兰。一场大典在御道口如意湖上演,声光电中复辟腐杇的政治制度,皇帝重现,射杀最后一只野狼,繁花逝去,只留下壮美的秋景图——云、草、林,和欢腾的塞宴——什榜、相扑、诈马、教跳。上弦的弩弓空对南来北往的大雁,密林中的欢歌传扬风流八方。这样的奇幻历程让骏马忘了朝代。清风送爽,我整理了一下领带,向前排望去,他们检阅山水,同时如活偶被山水检阅,最后到场和最先离场,浮桥承载同样的重量。当受伤的母鹿重回草原,四下欢腾鼓声停歇时,油莱花开遍原野,我再次遥想几百年前土尔扈特部万里回归和我千里赶来究竟有没有遗憾——现在是盛夏,还未到秋狝时,中军大帐与八旗大营在湖畔发光,

夜复一夜,我期待着这一幕不再重演。阳光灿烂的的睡梦中飘来一团乌云。

.7.18御道口阿尔卡迪亚草原酒店

避暑山莊的门

武烈河西岸狭长的谷地,三道门——德汇门、南门、正门,相继打开,承德离宫的高墙让早已下马的人逃离。以避暑闻名的山莊东南多水,西北多山,浓缩一个国家的自然地理,那些宫殿楼台在湖泊、平原、山恋之上,构画一个朝代的夏日政务版图。当我们以为自己了解古老的传统或法则,在这里取塞北江南成就最高之范例,其实,我们从来没有入过门。三十六景也好,七十二景也罢,不过是狩猎玩乐之行宫,最终成避难之所。当我从木兰围场沿御道赶路回京,山莊无非就是满汉全席中的一道莱,可有可无。支撑所有记忆的除了古栎歌碑,更有正门口的两头狮子,让人相信门内的风景恰是人间最美好的七月天——金莲映日,水流云在,南山积雪应等待,而戒得堂当为最好,因为不复存在。

.7.19过承德避暑山莊

免疫的夏天

此刻,四线小城,一杯星巴克,

我在想,这杯咖啡与万里之外剑桥的那杯

有何相同之处?那碧波荡漾的船

让少女的心风动如河畔的金柳,

那小小的誓言则让整个夏天无法收拾。

满世界都是疫苗之亡的消息,

庆幸当年你接种的没有失效或病变,

现在能在自由的课堂寻找王子与童话。

我们以全部力量占据理所当然的位置,

慢慢适应最初的不适,接受各种奖赏。

但免疫的夏天让人绝望,

正如康桥的浮藻,“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这些年我们的血管里被注射了各种奇葩。

除了喝一杯咖啡,想想万里之外的船,

讨论一下即将升入的大学与教育,

发几个假新闻、搞笑视频或黄色段子,

还能继续在高气压的闷热中“寻梦”?

“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我们的船正在沉没,岸上没有杨柳,

免疫的爱情将成为最后的绝唱,

夏虫也开始沉默。

.7.22廊坊

注:引自徐志摩《再别康桥》

在山之外或山中读《砌石与寒山诗》

凌晨四点起床,去赶头一班飞机,

头等舱的昏睡未能翻开《砌石与寒山诗》。

夏天即将结束,

太阳的暴君烧烤刚抽穗的水稻。

他在建筑工地被暴晒,汗流浃背,

第一次人在九华山外,第二次在黄山北门外,

冷空调和山风将皮肤和衬衫迅速风干。

现在第三次,他想跳进太平湖,

把脑袋、肩与脚手架全部插入水中,

可吊桥的晃动让山头晕目眩,

一条从树丛中蹿出的蛇

凌波飞行,迤逦出一条曲线。

他躲在猴魁的微苦中,将茶翻译成咖啡,

就像加里?施奈德,将寒山的诗

译成英文,译者又将其译回中文,

两者互读,两山对望,

影子在湖中握手。

他一直想找一个好地方安身——

寒山不可寻,旧金山太远,就此地吧!

好在名山之外,幸在群山之中。

这一刻可做隐士或山野疯子,

下一刻可做船上的杂工,

偶读加里?施奈德,也可忽略,直接读寒山。

当金子般的光终于落下山坡,

岩石在夜里发出水晶般的星光,

轻风吹过松林,他拾起一个松果,

白天的辛劳与汗水不值一提。

.8.7立秋G次高铁(铜陵北—北京)上

立秋之后

立秋之后,乌云马上驾到,

雷电剖开盛极一时的夏日的腹肚,

明亮的火被骤雨一勺浇灭。

魚游上街巷,苹果仍挂在枝头,

这北方的酷热与南方毫无二致。

那就让雨水洗刷窗户与眼睛,

让庆典继续,音乐震天响,

催人亢奋,痴狂地走向酿酒的葡萄园。

想想之前那些热泪厮混热汗的夜晚

与颠簸奔波在旅途的黎明,

再喝下一杯酒,之后,落叶纷纷,

雁南飞,枯枝上的巢等待空雪落下。

耻辱与荣耀在最后一句诗中,

变成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脚印。

谁还记得孤独与苹果?

.8.8北京

对不起这么好的荷花

昨晚喝酒前在院子里

围绕一个荷塘转了一圈

酒后又发狂语

今朝醒来

杨柳风拂面

觉得对不起这么好的荷花

.8.10北京南

山海关偶见蒲公英

需要多少年?从长城的头——嘉峪关

走到尾——山海关。

一个受挫的日子,他陪父母驱车前往,

一路上计算着自己与长城相关的时刻。

他爬上城头,看见被修复的瓮城,

悬挂在海天之上的“天下第一关”牌匾,

眼睛几乎不能睁开——

阳光浓烈得比砖头重,无法分辨新旧,

直到风吹乱了马的尾和鬃。

但城墙上的马能看见海吗?不能!

只能默默无闻站定,扼守失败的咽喉,

向东不能扬鞭,那就掉头向西狂奔。

他心灰意冷往回走,脚步蹒跚,

无意间脚踢到柔软之物——蒲公英,

低头细看,石头间砖头间

这类野生植物开始装点退烧的、经典的八月。

母亲说:“这是婆婆丁,又叫下火草”,

他拔了几株,带回酒店,海包围着一切,

在摆满海鲜的巨大圆桌上,

这盘野菜成为最瑰丽的晚餐——

提醒他已经从头到尾走完了长城,

长城抵不上一株蒲公英。

.8.11秦皇岛山海关

在老龙头观沧海

长城如此绝望,

每块石头都义无返顾地赴向大海。

世界如此绝望,

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地活着。

天开海岳处,

每一颗粗砺的沙都在风中等待烽火。

.8.11秦皇岛山海关老龙头

北戴河鸽子窝公园寻毛泽东雕像不遇

我想象这人山人海的公园,在上午,

有什么东西是活着的,

除了湿地里的水草、海面上的海鸥,

当然还有树,一棵比一棵大,

还有花,一种比一种艳丽。

但鸟巢是死的,没有一只鸟在其中孵化,

儿子蹲在其中看不到飞翔的天空。

秦始皇是死的,留下了长城,

曹操是死的,留下了诗篇。

在人海中,我看见了人工湖、远山、亭,

看见礁石、灰暗的海、粗粝的沙,

与被割断缆绳的蓝色小船,

但面朝大海的雄伟雕像没有找到,

或许在山那边,但我不愿意再继续走。

逐渐热烈的阳光中突然飘来几滴雨,

风更加绝望地进入灰色之镜。

很快,所有的人潮水一般散去,

一个季节如同一个时代,唱着自己的歌。

你看,现在的海,并非活着,

但人散后的海与记忆一定是死的。

.8.12北戴河

沿国家一号风景大道至塞罕坝

当风景上升到“国家”、“一号”的高度时,

气温往往与季节错位。

波浪起伏的草原由一条沥青道路牵引

进入“国家精神”的塞罕坝林场,

时间的坚持让花蕾不再遇见风沙。

几百年前,这里是水草丰沛的木兰围场——

万马奔腾,比天上的云朵还多,

可现在没有一匹马可脱缰自由驰骋。

那就让爱之鹿踏着草的柔软进入森林,

滦河的源头,七星湖,花的海洋,

天空的倒影在水中微微晃动,

就像酒后微醺的太阳,看见历史的脚步,

从北往南,从西往东,每一次停留都有理由,

并可籍蒙古包上升到国家的高度——

树苗上到国家就是森林,

森林上升到国家就是河流,

河流上升到国家就是人民........

.8.13御道口-塞罕坝

自御道口回京

未到重阳,朕便离开木兰打马回程,

大帝雕像比蓝天白云下自己的影子矮小。

古御道与小滦河并行,马蹄声不比水声清澈,

就像承德日久,我不比大帝高明。

可以肯定的是,河谷的向日葵高过我们的头颅,

年轻时面对太阳,成熟时低下头,

对下一场暴雨既不期待也不恐惧。

.8.14自御道口回京

青松岭记

暴雨与冰雹一直在头顶旋转,不见踪影,

却无意中锁住了黄崖关长城——

康熙八次驻骅处,其诗实在不敢恭维,

对不起两面山色挟持的激流。

我们当快速通过,小石头随时会落下,

无处不警告历史夹缝中隐藏的惊险。

红色砂石浮雕相对凝视,岁月胶片中

赶马的声音从村庄中传来——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呀啪啪的响哎……”

青松岭到了,文革画卷再次在青松中浮现,

山上石头比路面石头更讲阶级性。

而我们今天要造访的是塞外江南水镇,

蒙特奇镜头在流水中飘移——

老电影、老话剧、老连环画,

童年的日常用语被一阵山风刮走。

红色山楂糕美好了一个下午,

雨水终究没来,我们沿着水街走了一圈,

分不清塞北与江南,就像分不清白墙黛瓦。

长城脚下,碉楼守住村庄,

一部电影成为山水秘境的门票,

各种各样的人来过,包括皇帝,

只有山和水从不加思索。

.8.14承德兴隆青松岭

野三坡百里峡记

愤怒的阳光被峡谷拒绝在山门外。

一辆老绿皮火车缓慢地穿过黑暗隧道,

在调零后又复生的村庄停留三分钟,

并以艺术之名为其穿上花格衬衫。

壮丽的人生到了谷内开始急转直下,

阳光消失,峰峰相逼,嶂嶂相扣,

冲天绝壁,如面,被刀削斧劈,

夹缝中的路让山风即刻有了刺痛的呼吸。

溪水冰冷,洗濯断层或堆集的石头,

在人字形三叉路口,仰头看见杂花生岩,

瀑布从上而下溅落,碎成心花,

八月的沟壑翠绿叠得连鸟都飞不过。

我们走不了百里,当台阶上升时,

儿子挽着母亲的胳膊,

爷爷牵着孙子的手,递上水,

每一步都沉稳,自信能准时走出谷底。

什么落凤坡、水帘洞、抻牛湖,

被翻拍的经典永比不上自撰的小诗。

当观音回首,我们回到阳光中,

火车早已离去,驶向北京西,

流水也一样,峡谷在铁轨上继续生长。

.8.15陪父母穿越野三坡百里峡

七夕,或献诗

这一次没有隔着银河,所有的旅程,

包括大海、草原、长城、森林,

串起璀璨的星座,为夏日消暑,

为远距离的分离找到山盟海誓的底色。

其实每一天都是煎熬,但希望比星光明亮,

大到国家,比如你今天去的雄安新区,

小到一朵荷花,比如白洋淀——

二十五年前我在那里游荡,爱上诗,

从而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人。

我们,莲花与荷叶,都不曾厌倦过彼此,

因为地球还没走完——

野性的非洲、魔幻的拉美、冰雪的南极。

这样一想,你得带着孩子老人

在天黑前回来,陈花列果,

但不再乞求智慧,

我对你的崇拜超过了时间、自然、天象。

.8.17七夕,北京南

修鞋记

周末,补了一个觉,然后去修鞋,

两双都是名牌,外表完好,

惟鞋底磨损,脱胶——

随他走过名山大川,当然也包括工地泥泞。

刚出酒店门口,一团乌云便压过来,

“有雨”,门童呈上比乌云更黑的伞。

他手一挥让司机把奔驰车开走,

一个人远离大街,径直往小街巷里蹿。

路过几个幼儿园、一所小学,一所中学,

午托班、艺术培训、玩具店招牌纷纷致意,

他觉得自己走在上学的路上。

于是又折进一条更幽深的小巷,

按摩,健肾、美发,各种美食、果蔬,

两个老人在烟酒超市门口下象棋,

一群中年人在街角的老杨树下围聚打扑克,

补胎,打炮,“配钥匙、修车、修鞋”,

瞬间的感激超过暴雨,

人间的三五里路胜过无数杨柳。

决定在等待的间隙去剪个发,

然后洗个脚,刮个痧,

下一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这一刻,天晴了,人散如街上的流水。

.8.19北京南

红色长江记

一个小时内两次穿越长江,

一次南下,一次北上。

第一次发现长江是褐红色的,

分不清是往上流还是下流。

阳光打在脸上,有点痛,

今天是处暑,我不是处女座。

夏日已尽,秋天来了,

我快速中转,赶往下一站。

.8.23南京南站

新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不!山围绕我旋转。

我还没醉,还要去喝第二场,

那里林壑尤美,水声潺潺泻于两峰之下。

有亭翼然,有我宾朋尽欢。

那讨厌的蝉鸣到现在都还没安静,

无边的蛐蛐儿又开始躁动,鸣声上下,

没人知道我的快乐比瑯琊山颓然。

我可以再喝三杯,唱卡拉OK三曲,

醒来赶火车,作诗述文,歌于途。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

我已不在乎山水,在乎与醉翁亭之间

隔着一个太守,四个朝代。

我能忘了今夜遇见的风尘,云归岩穴,

绝不能耽搁日出林霏拉开的窗。

.8.23滁州瑯琊山中

问园

——赠北极

梅园、桃园、柳园、乔园,除了人物,

我记住了很多植场,从探春开始,

朱粉垂枝、朴树、枸骨、胭脂碧桃。

坐在明代的石凳上,看见太湖石堆砌的山,

山中有洞,洞中有童年和狗屎的青春。

现在终于明白半亭、半楼,

真想在美人靠上斜卧一刻,听风过竹林,

可满池的残荷开始耦断丝连,

一颗思退的心,又被凌霄花鼓舞了。

穿窗而生的植物,上溯至更古老的年代——

晋、唐、宋,下行至元、明、清,

天下与人生无非一场戏、一把扇。

我独自前往来凤楼,撞飞来钟三下,

余音探入被绳扼成花的古井,

飘向唯一的山,山不高,但仍名为泰山。

原来,因为无山,所以有园,

高山仰止的是那些祠与典籍垒成的谱系。

穿过历史街区,稻河映照我的乱发,

古月楼外月满天,七月半时,

一坛酒后,急问:我的园在哪里?

孔尚任、柳敬亭、梅兰芳都笑而不答。

.8.26扬州泰州机场

中元节观郑板桥故居兼致北极

必须去板桥,诗书画、竹兰菊。

“难得糊涂”的时候必须作醉乡游,

或纸窗粉壁,在日光月影中生出无限趣味。

可我们却先误入了状元坊、竹子巷,

牌坊高大簇新,纸钱古街随处可见。

时值中元,太阳高照,天地人鬼,

那个放浪的影子推开木门,重回小院,

厨房己冷,如同厌倦了的江湖,

书斋的字依然“六分半”,隶掺行楷,

即使三百年前的石头与青砖对撞,

发出的声音也比不上其掉在地上。

无处不竹,我听见节在骨头中生长,

但分不清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

惟后花园的荷花开得正好,

慰籍刚死去的夏天、今夜的月亮。

我就此算来过了,也许还会再来,

中年远行的人必须做棘中之兰,

才能呵神骂鬼,震电惊雷。

对于秋后的毒太阳,我已不再愤怒,

只想着如何写一首诗,兼致兄弟,

在泰州与扬州之间,从哪个词入手,

方对得起板桥仍在上升的声音。

.8.25与北极同游兴化郑板桥故居

魚吃荷花记

一尾鲤鱼跳出水面,直扑荷花,

叼下一片花瓣,潜回水中。

另一尾鱼以同样迅速的节奏叼下花瓣,

随即消失于涟漪的荷塘。

我在初秋接二连三看到这样的消息,

可惜自己不是魚,也不是荷花。

生活的水面沉闷似夜色。

.8.27北京南

水下长城记,或新《塞下曲》

长天比秋水湛蓝。来到潘家口之前,

我能想象的天下第一是李广的武功

和迁西刚刚落下树的板栗。

长城那么多关口,每一个都有英雄的刀剑,

只有这儿,古称卢龙塞,被淹于水下,

为何?皆因引滦入津工程,

现代的水把历史的铁衣、战马漂洗——

当年曹操东征乌桓,也是这个季节

从水下的长城隘口出塞,旌旗招展,

他看见了什么?南飞大雁和霜露,

但一定看不见水中游弋的鱼和岁年。

当大刀开始进行曲,戎昱的《塞下曲》犹在耳,

烟尘却不再飞至今。我乘快艇在水面上

转了一大圈,看见小浪底、桂林........

两岸山脊上的长城变成了我的双臂,

展开成大雁之翅,欲乘风归去。

而当风踏上湖心岛,断壁残垣拥有的玉米的心

再次被秋天的波浪俘获,

我多希望成为李广的俘虏,就在此

剥着带刺的板栗,回忆着关内关外,

所有往事,秋水平静一切。

.8.31河北迁西潘家口水库,水下长城

沙石峪记

燕山之中,古长城脚下,

石头裹住的小山村,

天上的一滴水就能养活半家人和半生,

另一半只能“往外游”。

突然有一天,翻了身的主人

开始从石头绝里取土,在青石板上造田,

并把山挖个大洞,开进一辆拖拉机。

他们从不知王屋山下的“愚公”,

贫穷与性的力量超过太阳。

当他们的故事被山外世界所了解,

红旗漫卷,亚非拉兄弟纷至沓来,

拿起锄头、铲子,战天斗地之余,载下柏树,

人民日报、连环画、纪录片,

潮水把当代故事卷成浩渺的往事。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开始读懂了“峪”。

他本来是来看山看水看地的,

朋友推荐做一个“外交小镇”项目。

因此,除了石头变成的葡萄,

他开始关心大事——“中非合作论坛”。

他跟着最漂亮的姑娘在村陈列馆转了一圈,

曾年的大字标语比太阳刺眼。

黑白照片中,张贵顺书记憨厚地微笑,

黑人兄弟牙齿洁白得不需要灯光。

他要走,葡萄比村书记先赶来,

他于是绕村子一圈,看见柏树遒劲

山洞正张开大口吞噬阳光。

他明白每一滴水都有其归属,

再见,伟大的石头、葡萄。

.8.31沙石峪

自丰宁沿S省道经大滩镇至京北第一草原

先是山,石头的山,让我变成一个喇嘛,

开启九月最美的旅程,沿途玉米

展示丰收的图景,随道路蜿蜒并上升,

渐渐接近最高的山头和风车转动的云雾。

我的虔诚超过了山谷中盘旋的鹰。

当山头变成圆润的草原,森林变成草原的裙,

“第一天路”呈现,气温骤然下降,

青草一夜金黄,惟紫色野花坚持着夏日的爱。

当白桦林中的马走向最后的河流,

很快,大滩镇到了,犇王牛肉干飘香,

很快,大雪就要来临,覆盖马与马镇,

但无论如何,被望穿的风景永不会被遗忘。

我不会走进“大汗行宫”,这些粗糙建筑

败坏历史口味,留下一堆马粪,

因此继续向前,进入草原深处伤口。

当天空落下雨水,泪浸至草根,

今夜我会喝下一壶酒,但不再听马头琴——

这里,距离京城三百八十公里。

.9.1京北第一草原

塞北草原去小别列途中遭遇一群牛

土豆,最后的收割,九月,

我变成一个土豆,被收进麻袋中。

塞北的雪过一个月就要下,

我赶来看一个村庄——小别列,

在雪落之前如何蜕变成野奢酒店,

并以田园综合体名义涵盖草原、杨树、云朵。

一群牛从山下来横穿马路,

我停下来,向它们致敬——

自由很快被圈禁,青高梁将喂养整个冬天。

而乌云迫不及待赶过来,群鸦低飞,

我穿上防雨衣,巡视最后的村庄,

挖掘机掏出的大洞被地下水浸满——

心底该有一条怎样浩浩汤汤的河流?

一树之隔就是内蒙古了,大别列仍在,

锡林郭勒近在咫尺,好比天堂,

策马就能回到另一种语言中央。

雨水马上就要落下,

不分彼此,没有界限,就像土豆。

.9.1塞北管理区

闪电记

一夜雨打窗后,醒来,阳光压低白云,

心中仍放不下昨晚的闪电,

便早早出发,去寻找闪电湖。

经过两道闪电的河后,远远望见巨大的闪电,

蓝色的,静卧在草原波浪中。

恰似梳妆楼,一个美丽的幻象——

辽代萧太后梳妆之处,其实为元墓,

三道闪电,一男两女的棺椁和垂下头的

向日葵惊退独自前来拜谒的人,

仓惶逃离金莲川。

正如那只被闪电的箭射中的五色梅花鹿,

逃呀逃,翻山越岭,来到一片开阔地,

闪电消失,百花盛开,风和日丽。

一个放不下闪电的人怀揣着鹿的伤,

小心翼翼地选择下一程——

水草丰美的地方是沼泽,

山脊雄起的地方是天路。

.9.2五花草甸

从桦皮岭到野狐岭,草原天路行

每一天都会有好风景,关键在于用心

选择眼前道路与下一个落脚处,

便能欣赏沿途草原、森林、沟壑、花甸、河流。

就像今天,从桦皮岭出发,在山脊之上

道路曲折起伏,串起阳光与白云下的一切,

屡屡止步于自然造化和农人稼穑——

金色的莜麦涂抹大地,

与半山腰红色屋顶村庄绘就百里画卷,

何况白色羊羔站在格桑花中。

一路风车旋转着,时间的指针滴答,

直到看见古长城,才想到烽火与疆土,

直到野狐岭要塞,才想起蒙金生死大战

也在这个时节发生,“无穷之门”被打开后,

国家的道路开始转向。

我想那时漫山皆狐,但人不能可成为狐,

就像现在四处野花,却找不到一匹奔腾的马。

英雄的道路从来没有悬崖,

最美的风景当在马蹄下和鞭指的方向——

山川不改,最大的风口风仍在吹。

哦,没有边际的未知世界我已走过,

天路是来路也是归路。

.9.2从桦皮岭到野狐岭

湖水记

太多梦魇被干渴弄醒。

推窗,湖水变混,在此之前,

一定有一场暴雨——

至于是在夏天,还是在立秋之后,

时间已同湖水一样模糊。

太多隐喻喧哗在铁链拉成的桥上,

白天我曾走过,晃荡不已,

酒后也走过,平静的黑暗包裹全部身心。

世界都以太平的口吻命名湖光山色,

山朦水胧,或山空水净,这样的情景

在这个黎明显得更为突兀。

我决定接受这样的湖水,

就像接受秋天来临,一只鹰在天空盘旋,

湖水与天空从来没有距离。

.9.5黄山太平湖

上庄记

最初并不知道走在徽杭古道上。

从偶然路过的江村和那个小脚女人开始,

道路、溪谷沿杨桃岭的山峰盘旋,

层层稻田在低洼处金黄,大手笔铺向

黄蘗山——黄山余脉与旧道德旧伦理之麓,

常溪——新安江和新文化新思路源头。

上庄,这个站在凌乱不堪电线中的

师表楷模,如一根“胡开文”墨条,

有点瘦,与被破坏的山水、村庄

形成巨大落差,即使古亭新桥也无法适之。

沿着先生当年走过的石板路和箭头

艰难地寻找宅门,东张西望,左问右问,

终被一道窄门击中,院子中站立的人

这一回披上了阳光、稻田的铜色,

在马头墙下、白色背景中自成一派。

两重院子“略施雕刻以存其朴素”,

我更关心那张红色的婚床、寒冷和温暖,

“三十夜大月亮,廿七岁老新郎”,

人间恩爱情仇在此“环游七万里”,

直到“大名垂宇宙”“小脚也随之”。

这一次奉命成婚,下一次千里奔丧,

“努力做徽骆驼”,时刻携带防身“三味药”,

最后还是如流水,如文章,回不来了,

哪怕最初稚嫩的“尝试”和蝴蝶。

所以,绕道去看了那颗罗汉松,

村人说已一百年,我说,不,至少五百年。

我大胆假设如果有一天他回来,

还会小心求证堂屋中的那副挽联吗?

山不会,水不会,抬头看见的细小天空

开始飘起八月中秋桂花香。

.9.6绩溪上庄

龙川记

稻田丰盈的后面,更加丰盈的河流,

像一条龙被群山暗自舞起。

风水中的好地方,古老村落如靠岸之船。

我站在小桥流水边,丈量了马头和之外的山,

近处牌坊、祠堂、水井,以石头或木头

讲述不远的历史、家族荣光。

和谐、和顺、和美、和鸣——

所有人在幽幽村巷中寻找一扇思启迪想的门,

曾被打开,如今无言紧闭。

卖茶人已远去,领导人仍未归,

但门口柿子又快红了。

一块胡氏烧饼努力将水和街衔接起来,

拉近人群和大地、天空,

但大门显然比尚书坊高得多。

我的耳朵似乎又听到了秋虫声,

曾经很近的东西突然变得十分遥远。

其实,来不来,都从未临近过,

就像眼前的河流、稻田。

.9.6绩溪龙川

在绩溪胡雪岩纪念馆

明代的文官殿,旁边绩溪中学刚刚开学,

江南第一学堂正在围蔽修茸。

胡雪岩从乡下湖里村来此上三年私熟,

十二岁,父死,十三岁开始跑杭州,

在汪洋中做学徒,扫地,倒尿壶,

然后开钱庄,卖湖丝,贩军火,建大宅。

红顶戴在头上时,忘了殿墙之红,

四海通达时,忘了殿内樟树之高。

结局注定,当国家、权贵、资本叠加,

人就会蜕变成茧抽出的丝,

断了,谁也无法挽回。

在天井中望天,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要把此殿改头成纪念馆,

哪怕换面为“胡庆余堂”也好。

石槽中莲叶静卧,文养心,药医身,

商业蓬勃似草,或可改变一个街道,

但改变不了一个城,一个响午的迟疑。

在其附属的老宅子里,

一个少年一手托饭碗,一手翻书,

玉堂白雪,秋风送爽,

心襟光明得胜过殿后所有的竹子。

.9.6绩溪

天时记

最大的雨水也不过是半夜敲窗,

时间的波浪漫进来。我计算着天明,

哪一条道路通向冬水寒潭,

哪一片叶子落在状元楼下,

哪一座塔镇住了时间的妖魔鬼怪。

我在宜春能寻找的渊薮就是一座楼——

谯楼,最初很不在意,无非打发一小时,

在赶往高铁站之前,望一眼秋风。

直到雨后登楼,惊现南宋的砖,晨钟暮鼓,

才开始敬畏自然和古老的法则——

铜壶滴露,从最高处的夜天池开始,

日天池、平壶、万分壶,层层下叠,

需经多少次仰望——星象、日影、月形。

少时曾立杆侧影,长大后一块表记录奔波,

终于在这里邂逅隋唐天人合一的神——

袁天罡,凭风声风向判断吉凶。

不经意成为全世界最古老地方天文台,

测时、守时、授时,无意登楼的过客

知道如今守时有多难,一场暴雨

就可能阻止一次幸福的相遇。

而至于将时间与命运关联在一起的天时,

与这次登楼、这场雨可能有关,

也可能毫无关系,

那是另外一个独立且偶然的事件。

.9.7宜春谯楼

白露,除了火车,还有什么?

秋天正在加深,否则白露不会来。

你从深圳北高铁站下车,

徒步回家,却找不到家门。

但在中学边上看见了被城中村包围的高楼,

地铁从头颅上呼啸而过。

租来的日子敲了半天的门,家徒四壁,

你觉得陷入了白色的圈套,

哦,白露的白。

你在阳台又看见高铁站,就在眼皮下,

更看见地铁站,轨道从手臂下滑过,

不,从心脏中穿过,每三分钟一趟,

从烦躁到平静,从白到黑,

直到躺下,脑海里火车仍准时轰隆碾过。

睡梦中,你的全世界全是火车——

高铁、地铁,哐当哐当。

露从今夜白,以致于醒来,

去熟悉的CBD喝一杯咖啡,还在反问自己,

白露,除了火车,还有什么?

即使仍在纠结,

明天要不要坐一趟夜行火车回北京。

.9.8白露深圳

夜行火车记

白露之后,终于决定坐一趟夜行火车,

夜发朝至,绝不会耽误露水的形成。

这一次动车,上一次绿皮火车——

从哪里到哪里,什么时间,都已忘记,

但第一次记得,上大学,从麻阳到长沙,

一个洞接一个洞,仿佛穿不完。

或许一次穿过黑暗的夜行可以找到光明,

但不大可能收拾千疮百孔的残局。

当记忆、酒与北京蓝渐渐醒来,

我推开白色被子,站起来伸展腰肢,

看见巨大的光的混沌在平原上空浮现,

于是又陷入内心和人群。

.9.9D次深圳北—北京西

“山竹”的诗学

我在路上,一直回忆“山竹”和上一次台风,

来自亚热带的水果,十年才生成,

而台风酝酿不需一周。

现在,深紫色的硬壳下雪白的心脏

开始在天空旋转,引发飓风,掀起巨浪。

水果中的“皇后”甜中带酸,

但十七级台风“山竹”已超出时间经验,

尤其在京城,我已不能平静地像个“皇帝”,

遥看着家中玻璃上的米字贴,

陷入一个陌生的巨大迷宫——

我去参加诗会,“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

讨论再版的《生命诗学论稿》,

以及有关他的评传:《转世的桃花》,

忽然脑袋一阵晕眩,虚汗,心慌。

原来台风临近了,需要水,水,哦!

山竹!山竹!来解渴,

才能听完当下人的追忆和评说。

实况播报的诗会和台风,震撼远方的人,

最大想象,大树连根拔起,街变成河,

最高的楼掉下一块皮,像一跃跳下的诗人,

它们都是最好的指标,比评判诗容易。

但生命呢?鲜嫩的山竹,系着四片果蒂,

经不起用力一捏,便壳破肉现,

即使七八瓣相互抱成一团,也立刻被吞噬。

幸好米字贴如一道符,贴在额头上——

当我喝完酒,再从超市出来,

我把山竹抛在空中,

旋转,下落,又握在手里,

天气变冷,我回到亚热带。

.9.16北京

灰鹳的秘密

第N次来,从冬天到秋天,

拒马河从来没有丰满过,

似乎永远比四周石壁的山还消瘦。

而灰鹳,这里的主角,似乎也永远站在浅水处,

一动不动,盯紧水面,等候过往鱼群,

时机一到,即迅速伸颈啄之。

它从不思考远方,当黑夜来临,

便鼓动两翼,飞向树丛或石壁中的洞穴。

但时间显然比穿山而过的绿皮火车快得多,

就像一座四季童话酒店在岸边快速生长;

加速度的力让古堡梦在山水中浮现——

计划一面灯光射向石壁,展现时光画屏,

一面芦花般的漫天星在石头中亮晶晶。

不久,一条滑雪道将从山头垂下白色瀑布,

爱普乐园的旋转马风动过山车。

当水坝筑起,水漫过河中单薄的芦苇,

变成一面平静的镜子、一个月牙,

自然的主角将开始互换,

灰鹳会飞向哪里?上游或下游,甚至迁徙——

颈缩成“Z”字,两脚向后伸直,

远远的拖于尾后。

那时,我们抓不住灰鹳的影子,

但会在镜中或明亮的光中会看见自己的影子,

可夜里到哪里听见“刮、刮”声——

不是风声,是灰鹳的鸣叫。

我们爬不上洞穴,却构建了古堡似的墓。

我们从来没有迟钝于自然的理由或借口,

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灰鹳,

这个结局已不是秘密。

.9.17野三坡

戊戌年八月十一日经乐亭县观李大钊故居

渤海的波涛不会停下来,

而人的生命有时候会嘎然而止。

现在,玉米铁肩担着道义,

水稻妙手著就文章,

它们分列于乡道的两边,金黄等待收割,

天空灰暗得要垂下泪耒。

只有我一个人。

我记住了村口一棵大槐树,

以及前院两株丁香,后院三株丁香,

抬头北望,未见先生“尤为神往”之碣石。

父死后七个月生,生后十六个月母死,

走出三进四合青砖囿困,便创建一个党,

留下革命鲜红的誓辞在院中一次次被诵读。

乐亭县胡坨镇大黑坨村,就此来过。

一个小渔村孵化一艘红船,

半身塑像后的凌宵花,带有血色,

比坑上、小方桌上的油灯明亮。

我将往秦皇岛外,不打漁船,

但确实一片汪洋,灰朦朦什么都没看见。

.9.19乐亭李大钊放居

陌生者

柔软的地毯尽头,长廊推开两扇门,

蝴蝶蓝在玄关聚光灯下凝视一个陌生者。

乳房与臀部翘起的女服务生在前,

把行李箱拉进总统套房,递上热毛巾和红茶,

他的目光游离于向上生长的曲线,

薄薄窗帘如同她的白色上衣,阳光透入。

他像一个雄鸡逡巡繁花的原野,

灯光一盏盏被摁亮,点燃沉闷的心,

他熟悉窗外的世界——绿色的高尔夫,

灰蒙蒙的海涌起潮汐,很快被黑暗挽留。

他将独自享受三百平方米的宇宙,

每一件器皿都如海风发出的轻微叹息,

寂寞如黄金深不见底。

他的目光愕然陷入巨大的圆形浴缸中,

墙壁上唐朝的美女正宽衣解带,

他迟疑片刻,突然转身,

不离不弃的影子在慌乱中回到沙发上。

他说:“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她面带微笑:“你先休息,等会再来”,

像一只骄傲的母鸡掩门离去。

他满怀失败地打量金碧辉煌的胜利,

开始细嚼一路上发生的小插曲,

以及金色的稻田、金色的玉米,

一切渐渐平静,比如革命。

于是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然后迈至数十米长阳台上,

摇椅、秋千,咖啡与茶,侧耳倾听的脑袋

发现欣然接受、怡然自得的秘密。

.9.19北戴河阿尔卡迪亚国际度假酒店

在七里海的红线之外

海退去,平原上残留下泻湖,

盐蒸发,海水变成了淡水,

地老天荒的故事在大自然上演三千年。

牡蛎滩、贝壳堤、古泻河构筑的古海岸,

潮白、蓟运、永定三条大河穿过,

以无边的苇海聚集过往的候鸟。

面对沧海桑田拯救的时间,我承认自已渺小,

过了曹妃甸,便立刻下来探寻,

任由津唐运河的波涛牵引,奔向落日黄昏,

设想总有一只鸟等我来后再往南飞。

现在,运河上没有船,

芦花如我,刚刚白了头,

秋分将至,“小站稻”把村镇和劳累奖掖。

我试图寻找贝壳的遗迹,并找到了门,

然而一道铁丝网将今天与过去阻隔。

人在红线外,永远无法捕捉到丹顶鹤,

以及各种美丽的雕:金雕、白肩雕、玉带海雕,

但芦花不会被人隔绝,即使距七里海七里,

也感觉听见了湖水跟我说的话,

有雨点开始零落,有大雁掠过——

海陆变迁,前面就是滨海新区,长在滩涂上,

再浩大的城市森林都抵不上一片芦苇。

这里就是探索的终点,也是出发的地方,

告别即重返,绝不越红线一步,

因为我与候鸟拥有相同的命运,

从生命源始开启天空的旅程。

.9.20天津七里海

云台山红石峡记

——赠闫武生先生

云台山在那里,就等一个秋分,

分开亿万年的红石,形成时间的缝隙——

最美的峡谷,在月将圆之时同游。

我们先过桥,悬空的风吹动红心,

然后探入底部,石英砂岩呈现铁的本色,

太宇宙横空而来,让人无法面壁。

当我们闪入“一线天“,看见白色浮云,

石头上滑满青苔,必须小心谨慎,

才能完整地看见天空和自己的影子,

哪怕半生的梦被白龙——瀑布击碎。

九个以龙命名的潭,我不知其深浅,

但一定比不上秋风的深情。

我们从下往上攀登,凿壁而生的渠迂回曲折,

把幸福的水引向田野和往日少年,

依栏远望,石头里的波纹潮涨潮落,

比我们经历的所有风雨浩淼。

泉瀑溪潭涧,雄险奇幽美,妙哉,

天下的禅机就在云台之上。

可当攀登至子房湖,已不见修竹——

碧水带来的艳阳让我再次坠入赤壁丹崖,

就像水穿越峡谷卉莳草翠后无迹可寻,

但我们确实一起来过。

.9.22云台山红石峡

吊祭汉献帝墓

昔渡铜台水,不闻歌叹声;

西陵寂寞路,一样草闲生。

——(明末清初)范正脉

首先遭遇的是满地落花生,

刚从土地里拔出,我生吞了其中一颗,

其次是满园石榴,快要炸裂秋天。

我举头看见两丈高的土堆,遍布苍耳,

几杆不知朝代的旗帜插在其中。

“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

这里是修武县古汉村,古“山阳城”,

离洛阳很近,离权力很远,

虚妄的名誉和革命有如太行山。

但以此为屏障,背风向阳,南望黄水平川,

当是生死好地方,任凭季风吹拂。

村妇热情招呼,守陵二十四年,

她栽种月季、冬青,蜂蝶翩翩,花香袭人,

就像当年“山阳公”与“夫人”在此躬耕,

先下上山采药,做个老中医,悬壶济世。

因此祭殿前栽两棵杜仲,区别于所有皇帝,

茂盛至极,高过殿上的茅草。

孱弱的“傀儡”在民间获得美好的名声。

无法绕行二百步,除了残碑,

还有两百多株碗口粗的柏树。

他的土被盗走,他的子孙逃到异国生根,

千年后回来,扩大的恶仍如乡愁被继承——

很快进入冬天,万木凋零百草枯,

洛阳永不再回望。

.9.22修武汉献帝墓

嘉应观实录

山门

御碑亭

严殿

大王殿

恭仪亭

舜王阁

道台衙署

河道衙署

治理黄河指挥部旧址

仿故宫敕建的官、庙、衙

分南、北两院和东西跨院

我按照传说一一进入

看见龙王风雷电

“海清河晏”“河功禹绩”“敬天勤民”牌匾

姊妹椿树和二百七十年楸树

以及许多刻字的碑

就是没看见黄河

.9.22武陟嘉应观

聊城记

聊着景阳冈打虎的武松

狮子楼里斗杀西门庆,

心里却想着潘金莲。

聊着各种各样的人和鬼,

心里却想着莲香。

聊着,聊着,便到了聊城——

这个京杭大运河不再畅通的城,

挖了一个东昌湖,延续“江北水城”梦。

不可能像郎中老残“摇个串铃”浪迹江湖,

但总可以在复制的古城逡巡——

城门、县衙、古戏楼、银匠店,

街道经纬分明,拱桥与对岸连接。

我们从来都在传说中过着演义的生活,

对一切含糊其辞,不考证,不追究,

就像光岳楼,砖台、重檐、十字脊

沿袭宋元楼阁遗制,但随年代推移,

开始混搭明清细节和各自趣味。

我在楼下一望,便知皇帝来过,但没住过,

可史料虚构不绝,甚至代皇帝写诗。

我们每个人都是武大郎,

不过武大郎烧饼真好吃,金黄酥香。

如果微醉后登楼,泰山东峙,黄河西临,

除了满嘴酒话、鬼话,

还能聊点什么?阿胶?

嗯,我们都是虚劳贫血的人。

.9.23聊城

中秋引

又坐一夜动车回家,

带回一箱北方大苹果,

它的美好寓意拂醒半醉的酒和卧铺。

海边黎明依旧闷热,时而有雨,

台风“山竹”在路边和玻璃上留下影子。

我一连爬过数座山,涉过数条河流,

经过数个城市,世界广袤,但终可放弃,

永远抵不上敞开的门和被月亮浸染的房间。

我心自有光明月,今夜,看得见

或看不见的月亮一定会照在我的脸庞上,

也会明亮在她和孩子们的眼睛里。

我从父母的故乡出发,

用一生努力寻觅理想国,

在苹果的香气中回到秋桂的月亮,

所有屈、辱、缺,不值一提,

幸福聚集,雨散风轻。

.9.24中秋深圳

无聊诗

陀螺总有停止旋转的时候,

就像鸟停止飞翔。

这时,就有了晚七点独自点两个菜喝酒,

然后七点半穿过斑马线,

二十秒,步行到马路对面展览馆,

然后在树林中逆时针行走。

这时,天快暗下来,或已经暗下来,

他即将走过四季,偶尔驻足凝视

豹子、老虎,当然是铁做的,没有恐惧。

他通常会边走边抬头仰望高大的杨树,

偶尔会看见星星、月亮。

杨树的腿脚被刷了石灰,高过人头,

一个人不能环抱,两个人可以,

但就一个人,没有时间回顾美人的明眸,

她一转身就加入了广场舞。

这生活真可怜,他转了一圈

就到了八点,喷泉准时盛开的地方,

七个组团,每个组团一百个泉眼,

同时随音乐舞动,如同她赤裸裸的小脚。

一共八曲,风让她更加绰约生姿,

他的心情亮了,而天更黑了。

然后他坚定地再次走进树林,

再走两大圈,凑齐一万步,

然后,九点,归去,继续旋转或飞翔,

没有带回一个朋友或情人。

但喷泉一直悦动在发黑的眼眶里,

也许会明亮很多年。

.9.29北京南

伟大的诗篇

城市在旗帜中飘扬,祖国与歌唱成为蓝色大风。

我在野三坡,沿小西河逆流而上,

道路如生活、白云一样无聊。

爬不上绝壁,但总算看见了倒下的长城和玉米,

龙门天关,留下各朝代的刀剑与锄头。

刻在摩崖上的文字想与石头比不朽,

但最终都将风化、模糊、瓦解。

时间又在自慰中过了一年,

我还是没写下伟大的诗篇。

只有溪水不绝于鸟声,

海棠、山楂、柿子和不知名的野果

瞬间红透,然后腐烂。

.10.1龙门天关

美妙的时代

当然,这是个美妙的时代。

国庆节第二天,从北京山中到三亚海边,

多数人去旅行,我依旧去建造酒店,

继昨夜童话城堡之后,

把富丽堂皇的巨蟹拖到沙滩上。

头脑被禁锢,但花在花花草草的时间不少,

大堂中五十米长的魚缸装下大海的风暴,

五颜六色的热带魚快活地游着,

吐着泡沬,等待刀俎。

一个无利不起早热情好客多来多宰的时代,

早上惊醒山中鸟,夜来驱赶海上鸥,

四处游荡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把烟灰弹在花盆中,朝窗外吐口水,

自助餐的餐盘中堆满三代人的口粮,

还有凌晨两点的麻将大声说笑话,

除了这个,连做爱都不会。

我们活成群猪,被弯刀统治,

没有一个人活成岛屿。

静守一方,或潜入游池,或倘徉沙滩,

美妙的时代激活礁石、沉睡的欲望,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暝想着大海与轮船。

海浪泡哮,灯塔摧毁,

谁此刻孤独,谁内心一片光明。

现在飞机收起降落架,蓝天白云下的岛屿,

包括菩萨,将被秋风一一捕获。

.10.2北京—三亚CZ航班

热带水果

适合裸体与赤脚,适合凌乱的床单,

适合放下工作和手头忙不完的事。

高高的海防林(松树)外,礁石、沙滩与海

在逆光中的黑被白色的浪破解,

远道而来的俄罗斯女人把乳房——

熟透的热带水果,摊在阳光下。

作为权力的代表和最尊贵的客人,

酒店最漂亮的服务员(哦,一枚热带水果)

亲手写下热忱的欢迎辞,

并送上精美水果盘——火龙果、香蕉、木瓜

杨桃、葡萄、梨、西瓜,已经很多,

可我却想更为少见的红毛丹、榴莲、山竹、

橄榄、莲雾、鸡蛋果,

以及罕见的菠萝蜜、西番莲、神秘果、酸角,

稀有的猴面包、酸豆人心,呵呵!

我想把整个热带揽入怀中,

把阳光挤压在一起。

深秋已来,我在这里只会呆一天,

留下一个泳池,又一个泳池,

适合无聊、无所事事,或热恋的人。

我在这里欣赏各种水果,也可以脱个精光,

但找不到中意的揩试后潮湿的肉体,

而海的火焰已燃烧起来。

.10.3海南香水湾

为什么不上五指山?

为什么不上五指山?突然问自己。

当从陵水往三亚,看见五指山的路牌。

手指的最佳姿努是合并成掌,掌心向上托起微尘,

或紧握成拳,举过头颅,或捏笔疾书。

而五个手指插向天空,可谓不敬天,

人如此,山也如此。难道还需举手提问?

热带雨林,万泉河,红色娘子军,

山的巍峨是因心怀温柔且宽广的大海,

并非革命、纪念碑,不能自圆的谎言。

每个指头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归宿——

由西南向东北,先疏后密,三指原来最高,

后被雷电劈去一截,二指成为象征。

.10.3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深港高铁记

高铁,从子宫出发,呼啸着穿过阴道,

一个人,在自已的祖国来回出入境两次。

加速度把遥远的距离压缩在十五分钟内,

突破历史的制度框架和现实的辩解。

潮水融合,伴随旋转的离心力的扩大,

再次将世界最大地下火车站淹没。

一个来修理时间的人,预计至少要修三月的

百达翡丽,突然提前将时针调至正常状态。

欢欣的人们带回巧克力、护肤品、奶粉,

一箱子的空洞被拖得越来越沉重。

.10.5香港西九龙高铁站

枯山水

枯山水外是湖,湖外是山,

山是黄山或九华山,已不重要,

四处游荡的人纷纷踏上归程。

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洗濯耳朵,

耳朵里的茧开始破壳,

倾听缝隙中的神谕。

午后短暂的无所事事,就在阳台看天空,

蓝得与湖一样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也没有云的衣裳或影子。

想起桂花落、古诗词以及某人的名字,

万般枯萎,却叫不出来。

秋天和我越来越深了。

.10.6黄山太平湖

白茅草的秋天

精致的中央花园,假山背后,水遁迹时,

高大的桂花树把香气摇曳出湖之外。

而你在她身边,露出比九尾狐狸更大胆的尾巴,

——秋天的尾巴,完美超过五节芒。

人世间最恶毒的杂草,是人有意栽种,

还是春天时白羽丛借助风之力

将种子传播至此,发动一场入侵的战争?

不管如何,现在的我,生来反抗者,

在半山亭子里,无比惊羡你的美与热忱——

一点不担心叶子的锯齿割破指头,

一把火把秋天剧烈地烧个精光,

哪怕剩下顽固的根,也能医治血热妄行。

一丛,两丛,三丛,很好,

我心事如狐,随着秋风蔓延,

高空的岩鹰从石璧上飞来,越过白茅草,

在水面划过涟漪,消融在对面山阴中。

低飞的蜻蜓在脑壳上徘徊,轻唱,

为一场更漫长更冷峻的雨水。

我想起一次爆破,一次婚礼,一次溺水的抢救,

一阵巨响,一阵惘然,一阵屏息,

不可对抗的白茅草和时间在此悄然驻足,

裹挟桂花香,近距离无言对峙,

无视湖的岸线——秋天的金色腰带。

我决定折下一枝桂花,带着狐狸的尾巴。

.10.7黄山阿尔卡迪亚阳光酒店

湖畔时代

今日寒露,天空把山影清晰地倒向湖水,

身体的苏醒与菊花黄同步,

蝉鸣仍在耳畔,不断修订最后旅程。

独步不超过山峰,行走不逾越湖水,

我畏惧正午的阳光及其射出的羽箭,

但不担心夜来的沾湿把对面层林尽染。

露水在月光中寒成霜,

早就准备好的桂花为满天星星插进瓷瓶。

我们无法把这个世界变为乌有——

可以预见鸿雁来宾,窗前花落,风摇玉坠,

度过苦夏的鱼儿重新升始活跃,

问题是选择在哪一棵树下远远地抛下鱼钩,

把夜凉心暖衣薄情深的幸福钓上岸。

所有冒犯皆属过往,万般钟情归于现在,

对爱保持晦隐,就像对湖水保持清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湖畔和秋水长天,

都有菊花酒,在红叶下酿就。

而我的心第一次拥有整片湖水,

诗篇留下,焦虑沉眠至水底——

很多年前,是一座古城。

.10.8寒露,黄山太平湖

蝴蝶之死

此刻,一想到早晨在阳台上遇见的

昨夜撞玻璃而亡的两只蝴蝶,

就不忍直视湖中翩飞的两只白鹭,

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环湖而行,天一直阴着,有着咖啡的颜色,

白色烟云笼罩变黄变红的香枫、栎树,

近处芦苇高过一峰叠一峰的远山。

古老的敌人什么时候转变为磊落的对手,

难道一切丰饶从蝴蝶之死开始?

很久没有雨水了,瘦羸的湖将在寒冷中

渐渐丰满,并温暖生活的阳台,

同时风把心还给蝴蝶,给予重生翅膀。

而多年之后,想到蝴蝶之死,

还能想起这深渊般的湖水和亡灵般的白鹭?

.10.9黄山太平湖

夜里突然想沿青弋江而上至桃花潭

湖面在这里开始收窄为一寸柔肠——

青弋江,如果上溯,百折千转之后,

将会到达李白的桃花潭。

可没有汪伦,夜雨又来袭,那就罢了,

就在这山水间踏歌而行。

虽然太平夜雨不同于潇湘夜雨,

但如同太平猴魁之于黄山毛峰,

长在同一棵树上,喝哪杯都将难眠。

人间的蜡烛在灼热的酒与冰冷的雨之间,

人性的露水在拂晓与日出之间,

人世的风光在举目的黑暗与追忆的绚烂之间,

勾勒并掩藏它的界限。

谁没有彩虹般的渴望,雨霁后,

都会再次上路,寻找秋天最美的果实。

但果实是肓目的,树木方能远望,

树木是盲目的,山峰方能远望,

等到重阳登高日,谁会相逢一座敬亭山?

在“东方日内瓦”,不用忏悔,只需做梦,

如烟,如雨,如潭,或想象青弋江的上游——

从黄山北麓而来,流经宣城,至此,

时清,时泠,时泾……

.10.10黄山太平湖

礼佛记

理智把佛请到了山后,而非山前。

一群冠冕堂皇的人步入超五星级酒店,

它们没看见正门口的莲花峰,

朝露已成霜,被太阳瓦解,

山下的稻田,一半收割,一半残存金黄。

而苹果、香蕉比法器更引人注目,

当跟随大师念“南无阿弥陀佛”,

盘腿而坐的余生已胜过头顶辉煌的莲花灯。

再没有比点燃的香更好的线索,

缥缈成人世间袅袅思绪,

很快被干净的痛苦所平息。

我游向我,游向经律论的山重水复。

如果无欲无求,与山进行一次对话,

应当能追上飞鸟的翅膀,

可当大师下山,不能不吸一口冷气,

即使中午的斋饭温暖,

仍看到鱼肉的模样。

那么,山前就不去了,

我从我的口中找到了九华的开始,

山,从我的身体里借走了灵魂。

.10.11九华山下

古窑记

终于有机会领略她全部的姿色,

抚摸她的皮肤和乳房——

时间的情人在此荡漾,

深秋的邀请因为有游轮变得妩媚起来,

可内心的城却始终无法探究。

当我从太平湖码头上岸,一口废弃的窑

让曾经很遥远的事情变得很近,

近得想去取一把泥土,制成砖瓦,

然后放于窑中,点燃木材烧制,

然后一起建造房屋,复制一座城。

可当从窑口向下探视,深邃的黑暗

又让我觉得遥不可及,就像太平湖,

必须潜入四十米以上,才能看到她青石板上的

足迹,以及全部的欢爱和悲伤。

也才能捞到一米长的鲤鱼,现在。

无论如何,一口古窑抵得上巨大的湖,

古窑是湖的前世,也是湖的今生,

古窑的秘密就是湖的秘密,

而我们都是爱的秘密受益者。

就像鳄鱼嘴,谁的内心没有呢!

.10.12太平湖

柿子赋

相对于山楂这样的小灯盏,

高据于头颅之上的柿子就是大灯笼。

小灯盏为小人物点燃,灯蕊保持着自尊,

大灯笼则照亮回乡的路,免得中途失明。

在这深秋的花园,叶子渐渐落秃,

我踩着金黄的道路去追赶它们,

从步云坪逃到深圳,又蹿至京城,

艰硬的心一次次飞走,回到最初的出发地,

藏入米或糠中,慢慢变得柔软,

然后用嘴轻轻一吸,融化古老的井,

老屋与流河呼啸着进入肠胃。

现在的我只能在寒霜中呼着粗气,

没有一根竹竿能将灯笼提起,

而心自远处回头,直视这非凡的一瞬——

越来越暖和的阳光鼓励我前行,

因为大人物们已退缩,不敢触碰柿子,

捏在手中担心随时炸裂。

.10.14北京南

九月九日于京城望香山而遥思西晃山

从立秋开始就一次次计划登香山的时间,

至今未有定期,因为天气或心情,

就像耗费半生末能登上故乡西晃山。

而红叶从来不等踯躅不前的人,

绚烂之后立刻归入沉寂,

留下或不留下一条希望的河流。

不能再犹豫,也许今岁就是奇迹之年,

没有茱萸,也须毅然深入香山的肺,

然后返回西晃山的腑,带回一片红叶。

经年都游离在梦想之极乐境地边沿,

重阳后,取代霜降的是关于立冬的思索,

因此理解阳光的玻璃——

外面,雾霾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室内,菊花酒,古往今来,无穷无尽。

忽想起昨夜不小心踩着的那片落叶,

生活的疼痛像左手无法前后画一个圈,

一个孩子蹒跚地向我这边走过来,

在音乐喷泉秋花中手舞足蹈。

.10.17重阳,北京南

疼痛

阴冷总是在某个时间突袭肢体,

但肩膀、关节彻夜疼痛并不妨碍又一次出行。

并非旅行,金黄的银杏揽蓝天入怀,

不久就将沉入大地,被初雪覆盖。

也许眼前的美景总被忽略,

但阳光抵抗带刺的疼痛,

没有理由不在车站广场漫步,何况还有时间。

背对着光芒,就如背对思想,

被温暖唤醒的知觉通透全身,脚步变得轻盈。

不去做梦,也不讨论真理,以想象为翅,

就像麻雀,勤于劳作,为冬天筑巢。

它们看起来自由自在,像车站里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饥谨,也没有疼痛,

各自拥有不同的下一站。

我下一站是内丘,角鹊故里,

他的刀在阳光中闪亮,或能治愈山河。

再下一站,深圳,必须连夜赶路,

曙色中将拥有永恒的、神奇的秘方。

.10.19涿州东站

灯光秀

四十三栋高楼、一百五十万套灯具

在音乐无形的指挥棒下同时起舞——

山海之城、改革之窗、创新之都、和谐之境,

它的声色抵不上数万蚂蚁

开赴广场或莲花山顶。

一会变红,一会变绿,各种颜色蚂蚁

纷纷抬头,看见自己来时的路,

看但不见自己的愚蠢,最后,

被铁马分割成流水,朝指定方向狂泻。

我谨小慎微地挤在其中,生怕辜负这个时代,

一会右,一会左,只能随波逐流,

面容模糊地生活,这让我羞愧。

我对自已说:“尽管往黑暗中走去”,

或许能看到更大的光明——

就像现在,山顶的铜像熠熠生辉,

其注视的深南大道溢彩流金,变成一条大河,

流过我的青春,超越一切思想。

当灯光秀熄灭,河流和音乐将在身体里常驻,

警示我不要怀念暂时的完美幸福,

如同乐章,结局必然是嘎然而止、唯命是从。

没有一只蚂蚁能游过使命的河流。

.10.20深圳

油茶花

云山雾绕,我们驱车上挂榜山,

唐朝的寺庙只剩下两块雕花门石,

门口六百年榉树下一堆被锤开的果壳——

久违的油茶果,表明寒露已过。

现在,一定有花,“抱子怀胎”,开满枝头,

一定有花,在同样云山雾绕的故乡,

比蜜蜂殷勤的小嘴偷愉吮吸花蕾中的蜜,

让年的甘甜持续至年深秋。

而从明天开始,霜降,榨油坊的香味将溢出

小村庄,被锦江上的麻阳船送至千里之外。

我也如此,见过大世界,却用半生寻觅它,

终于在这里遇见残存的影子。

相信一定有花,开在山坡上,溪谷间,道路边,

于是,一树,又一树,油茶花盛开,

比放光的瞳孔更明亮更纯洁。

它们破开眼前的雾与泥泞的山路——

当祖母被抬上山,清明,

花果不离枝的油茶树又馈赠我茶泡、茶耳。

我开始上学,直至初中离开后,

再没有一个小假期,漫山遍野打果子。

.10.22祁阳挂榜山

碧云寺记

碧云寺,就是一口被错过的玻璃钢棺,

无比透明,窥见元明清和民国,

楠木棺已封入金刚宝座塔内,

合手膜拜最后的秋天,一切如往,如常——

山门两道,石狮一对,

一个接一个的菩萨,慈悲或怒目。

我过目即忘,只记得大太监的镇墓兽,

不像狮子、老虎,也非麒麟、豸,

模仿再逼真,最后也枉然。

还是天空高阔,碧云追着池里的金魚,

红墙黛瓦之内,物非人亦非,

之外,上至银杏、枫树,

下至爬山虎、野菊花,以其本来面目

再一次壮大山寺绚丽的声色,

扩大我的愉悦,但不忍止步——

塔院前两棵柿子树上所剩不多的红柿子

很快将会被乌鸦啄食殆尽。

.10.27北京碧云寺

登香山至玉华岫而返记

对香山秋色的渲染,从来没有过分过,

错在选择的日子,人头比枫叶还多。

一个心中装着苦难和庙宇的人

从碧云寺往香山寺走,避开鬼见愁,

香炉峰上不会有比太阳更盛大的香火。

他无法独辟蹊径,眼晴湖与静翠湖洗不净瞳孔,

琉璃塔下心随被摧毁的昭庙变得空寂。

他一次次望山,层林偶尔在阳光下炫目一回,

除了熟悉的银杏,他寻找黄栌、火炬,

鸡爪槭,与三角枫、五角枫,

探究这些红叶之间的红到底有什么不同,

就像八角亭与阆风亭中的风声。

他把终点选择在双清别墅,

从同一院开始的两股清泉各自流向他方。

他知道自己不会登顶,就半山、半途而返,

最多在“看云起”亭中俯看一眼京城,

不觉得自己失败(会有多失败呢),

更不会后悔拾起一片带土的落叶。

自吹自擂的碑刻藏在亭或塔中,字迹模糊,

自信满满的帝国垮塌得比寺庙更快。

他惊恐于骇人的景象:人的潮水再次袭来,

在小雪之前,鸟重归山林之前。

杀出重围的落叶不会等到太阳下山,

它将在西山晴雪的梦中生长,

在想象的另一半中恢复山的完整。

.10.27北京香山

林中漫步

在黑夜降临前,在熟悉的林中漫步,

蓝色大风吹下的落叶变成草地上的花海,

脚底的柔软比银杏心事沉重。

但眼前突然一亮,数十位工人

正一一给树根刷上了洁白的石灰水,

以抵抗不可抗拒的冬天——

树皮开裂,嘴唇开裂,

害虫啃食或产卵,病毒侵入身体。

我也想朝自己脸上刷石灰水,

白天太阳的炽热拥抱夜里深入骨髓的寒冷。

时下,数十米高的杨树仍遮蔽着天空,

很快就只剩下枝桠间的巢,

当鸟儿沿着白线平飞,然后跃起,

时间沉寂的爱情需要加衣。

去年的那件长羽绒服还行吗?

要知道,林中铁做的老虎斑马豹子——

真实的虚拟,永不会吼叫,

而思绪的狐狸早已陷入白色的圈套。

.10.29北京南

在南京明城墙上口占

官城、皇城、外郭,城已毁,

四重城墙只剩下京城——

十三座城门,我从太平门到玄武门,

三亿五千块城砖,就想辨忍出来自湖南的一块。

那么多公瓮城,就不去了,

因为望见了紫金山,看不到紫禁城,

玄武湖把城墙和秋天的影子打捞,

试图拾到南斗六星、北斗七星。

天地合一了,人却不见,

方形的心一改旧制,随山水,空江湖,

自由的风抵达了秦淮河,

顺便把一些山丘和香艳纳于怀中。

但仍拒长江于北,虎踞龙蟠,

应了天也应了时节——

最后的秋天正在滑落,

城墙上的一片黄叶足够埋葬一个朝代。

跑马拉松的人明天将路过这里,

但听不到城墙危险的信号。

.11.2南京

鸡鸣寺记

——赠孙海

鸡鸣寺不闻鸡鸣,

更别提樱花了。

我从古城墙上直接进入半山,

倒着走进南朝第一寺,

藏入胭脂井中的陈后主会想到江山重叠,

不会看到“风雨纵横乱入楼”。

“忧来豁蒙蔽”,一次失败变法另起一楼,

一次旷古屠杀让冬天冰冻九尺,

豁了啥,蒙了谁,合手拜天。

我走下山到寺门口又折返重新爬上来,

如此反复,不为多看一眼,

就为寻找友人春天时在哪一棵樱花下,

托起女儿合影留念,从一岁至今,

已无法负荷成长的重量,

何况千秋一瞬。

.11.2鸡鸣寺

玄武湖记

一直在想象她风雨中流泪的样子,

软弱的身体何时风化剥蚀为坚硬的湖盆。

曾经那么多名字,为何现在定名“玄武”——

龟与蛇复合的神,守护在北,为了谁。

我一直用我睫毛似的思绪把她度量,

于是她来了,面孔比以前瘦小很多。

静默的蓝风动我内心气踹嘘嘘的涟漪,

淡淡地隐藏山与城的全部秘密。

我只好在她的身体里暴走,

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

堤桥牵动着五脏和山水的肺腑,

濒死的树叶以金黄的醒目提醒爱慕者,

即使枯荷中的观音加以指点也无法改变。

大诗人,比如李白、李商隐来此都会咏史,

责怪一番杨柳或明月,

说实话,我只爱慕娇美的容颜,

对沧桑王事、风水流转毫无兴趣。

能援引的,不过是古来的台词,

因对当下毫无意义,所以不再说。

所以带上一波秋光去寻找新的秋波,

会在哪里呢?也许就在她回头的刹那,

或背影的黑白分明中。

.11.2玄武湖

在明孝陵神道上

狮子、獬豸、骆驼、象、麒麟、马,

两跪两立,夹道迎侍,各有寓意,

一条道路如北斗七星通向高处——

白石望柱云龙飞舞,翁仲肃立暝目养神,

向上的每一个台阶都让虔诚恭敬加码,

却与死亡、权力隔着松柏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它们无法高过山和最后的秋天。

人们在神道上走动,摩肩接踵,

与动物合影,以金黄的银杏为背景,

无比愉悦来自阳光的错觉。

我牵着她的手快速走过,避开人群,

在旁边两排梧桐树下、石椅上坐下来,

皮肤如树皮,开始剥落,

高大而美丽的斑驳短暂拥抱宁静。

这里离神很近,离最高处很远,

每一片自由的飘落的叶子

都不会成为石象路上任何一种动物。

当落叶沉入大地,春天很快到来,

近在咫尺的樱花又重新讲述一遍往事。

.11.3钟山

寻秋记

如此,我们各自飞行了一千公里,天空或大地

拥有了同样的秋色,像鸭血遇见粉丝,

一碗汤,三个夜晚,暖饥肠,辘辘的

还包括无边金黄包裹的心、钻石。

灵谷寺,开善精舍,“天下第一禅林”,追不回玄奘,

美龄宫,“远东第一别墅”,找不到阳光,

一株又一株梧桐连成珍珠项链,

在黑暗中发光,变成一片燃烧的海,

绝不是一个湖、一条江、一段城墙所能隔绝的,

我们拥抱缠绵,身后的影子比波浪缱绻。

从不退却,更不退场,声势浩大的秋天

从塔尖滑落到草地,再到剥了皮的躯干,

一辆老火车朝我们而来,停下,

摆摆手,毅然离去,不被任何风牵挂。

.11.3南京

夜秦淮记

当你站到夫子庙的位置,

望见江南贡院的门,或者龙门,

就接受了夜色的审判,就像站在秦淮河边,

看见游船与桥,接受了胭脂一样。

如果拒绝,将无人性可言——

在天下百姓追求的繁华可倚的栏杆上,

没有谁心里不想着繁花可依,

那耳边的语言,软软的,细细的,如杨柳,

即使内心坚硬的像雨花石,

也会在桨声灯影中消融。

在这里写诗是毫无意义的,

飞檐,哦,飞燕就是最终裁决——

灯光卷起的黑色波浪像一头怪兽

朝我横冲直撞,人群也是,

漫向我的脚边,渐渐齐腰深,覆盖头顶,

浑身的醉与罪不容辩解——

谁让你从“南京”“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餐厅

“摆渡人”房出来,还笑呢!

.11.4南京

平山森林公园记

爱上第一棵松树,因此爱上第二棵,

但变成万亩森林公园时,开始厌倦,

就像湖水面对着我一个人。

七山八湖,绕着最高的塔转,

永远有些松鼠从枝头窜下来打扰清净,

他们的寂寞不比秋天少,

幸好有光束刺破。灌木丛或草地尽头

该种一些花拥簇着别墅、酒店,

在午间的道路上。接着应该有一个美人

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心中起伏的山峦,

吸引她的应该是湖心亭,水的艺术。

而鱼儿成群结队死亡,我掩鼻躲进茶园,

茶已摘,茉莉花的歌声没有想起,

更没有一个杯子迎接沸水——

但秋天就这样被泡开了,

我举起双手在空中画两个圈,

疼痛来自颈椎,晕眩不仅仅来自光。

黑色的森林外有几个小村庄,

不闻人语响。

而我该启程,说再见了。

.11.5六合平山

曲阜记

忐忑于这样的天气,银杏如阳光突破雾霾,

自小的教育造就灵魂,告诉我

必须不负爱与美德。

独自前来,小心翼翼穿过孔庙、孔府、孔林,

忐忑于每一道门、台阶与牌坊,

石刻上面的字已闪亮数个时代,

即使天色将晚,城门快要关闭。

忐忑于那么多石兽,每一个都讲规矩,

站好自己的位置,坚守自己的本分。

忐忑于小城北门边的小酒店,

旁边睡着的祖先夜里会不会叫醒我,

训示一番,吃糕点、煎饼时嘴巴张得太大。

忐忑“六艺”不通,却学着周游列国,

一瓶啤酒就让我忘了来时路——

鼓楼的鼓半夜还会敲响吗,

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蓄谋已久,

仿佛钟楼的暗示,并非偷偷摸摸的行动,

太和元气,一切都合情合理。

唯独千年枯松对着“万古长春”不太协调。

泗水之上,“墓而不坟”,时间却将其高筑。

.11.10曲阜

登泰山记

当再次来到山下时,看不见泰山。

当经过红门、中天门、南天门,登临玉皇顶时,

仍看不见泰山。只有雾,霾在心中。

当我跪下,为父亲祈福,太阳出来几分钟,

看见半山红叶,树丛中的积雪。

当来到“孔子小天下处”,又云山雾海,

没见着齐鲁,更没见到天下。

杜甫的诗句闪耀,其他的已想不起,

石壁上的梅花接不住天上的光,

我们被泰山按比例无穷的缩小,

小至一枚松针穿过雪花的心。

我们坚信过的崇高事物在各种碑刻上褪色,

重新描红的字渐渐在雾中丧失。

我在“云步桥”上想起步云坪,父亲的目光

看见我历时四小时攀登七千个台阶。

很小就在父亲的课堂上知道泰山,

现在才知道泰山藏在一次接一次的谎言中,

而现在,光打在我的脸上,以及离去时

身后的泰山上,我不会回望——

正往下走,一不小心会掉进神的深渊。

.11.11登泰山,适逢父亲生日

正定记

雾霾一来,石家庄的飞机就不能起飞,

大风一吹,落叶便越过了高墙,

两者之间,除了延误六小时之外,

一定有更深刻的秘密在回答:我为什么来?

从不知正定,只知常山赵子龙,

他骑着“玉兰白龙驹”从“三国演义”中杀出,

怀裹阿斗,就像我日行千里怀揣“天涯海角”。

而人造的荣国府空空荡荡,几重院落,

“红楼梦”了,遍地银杏落下伤心泪,

像雨,像雾,像院中正在播放的歌。

我奔向城门,一个和尚走进来,

被拒绝算命后,他会走进哪一座寺庙?

开元寺、天宁寺、临济寺,免费接驳电动车

载不动凌宵塔、华塔和皇帝的恩宠。

我承认所见皆清洁、美好、有序,

但更吸引我的是城墙砖头之间的杂草,

不要责备它左右摇摆,对历史无知,

现在枯萎着假寐着,可一到春天,

在喜鹊声中就会篷勃醒来。

别看我现在找不到阳光,但找到一杯银耳羮,

如同雨中盛开的巧克力和音乐。

.11.15石家庄正定

倒坐观音

她在摩尼殿内槽北壁的泥塑五彩悬山中,

左足踏莲,右腿踞起,两手抱膝,

身体前倾,柳眉之下眼晴微微腑视,

与他惊慌的目光瞬间交汇,渐渐安定——

东方美神,这显然是一个孤例。

那么多观音,就她反叛了神的世界,

来到人间,隆兴寺,阅过转轮藏、龙藏寺碑,

不做最高大的铜铸大佛,以泥身与雨水对话。

他长久驻足,一次次抬头,所有的佛遁入无形。

她没有一千只手,平等的力量正在积极介入,

平衡消除声音的颤抖,各种兽相互退让,

幽暗大殿开始变得无比亮堂。

而殿外一千三百年的寿槐枝已断,叶仍茂盛,

躯干如佛,独力支撑快要塌陷的天空。

雨水带来神迹,与殿脊如波的曲线互应,

有鸟飞过,拉升飞檐微翘的四角。

其实观音也不知自己模样,顿生怜悯

是因为担心寿槐中的鸟巢,雨水必须立刻停止,

直到小鸟孵出,长满羽毛,然后飞走,

这不仅仅是时间问题,而他现在必须离开。

.11.15正定隆兴寺

狮子山汉兵马俑记

我如朝云,已极尽想象,战争的据点——

徐州,蚩尤本据,黄帝逐之,风雨雷电

归于云山龙水,一块昨夜的面包愚蠢却解饥饿。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兵马俑,人人都骂秦始皇,

但历史的陪葬比现实更栩栩如生,

让鸟儿一路踏花欢唱。

于是直奔狮子山,楚王刘戊墓,不长的墓道

通过头顶的玻璃引进斑驳的竹影,

兵马俑小得比失望的心更小,

但并不妨碍做出各种表情、姿态,

它们拥挤在一起,比坑更具压迫感。

时间不是总往前走,有时倒退,

但从活人到俑是进步,就像从俑到无。

头顶悬着一个湖,风吹波涌心都不动,

只好去辩认碑刻上的文字,一脉流淌的

不仅仅是血液,还有虚构的史实。

当我走出俑的诱惑,湖装进我的心脏,

岸边芦苇用白色的芦花轻轻扫动暗云,

用它的根去想地下的朝代。

我知道山上的塔和俑、人活在不同的时间,

可以远望,却无兴致登临,

因此不必重复徒劳无果的希望。

云山龙水记兼致苏轼

山冈如风声从四面合拢,一个大环西边独留缺口,

而亭子正对着这个用秋花草木皓月

武装到牙齿的裂隙,鹤影将其缝补完整。

雪终始落不下来,我也上不了云龙山,

只好在湖边用灯火刻画它的倒影。

没有云龙山人,我爬上去也驯不了鹤,

只能隔着薄薄的夜色与你对话。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你作《放鹤亭记》,

公元二O一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我重读,

都想象着隐居的快乐,做一只鹤,

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传至千里之外。

其实我内心另有两只鹤,“荣”与“耻”,

不分朝暮,不管论浅池深泽和万里云海,

我已将自已驯服,耽于夕阳粉饰的山林。

刚才在山下汉画石像馆闲逛了一阵,

我对那“仙人骑象”印象极深,

它也许来自某王君的坟墓,他们就爱庞然大物,

但正如你所说,即使爱鹤也是祸国。

还是我自由,我爱云山龙水,

没有放、招,鹤仍凌空飞翔,像我,

独自来,独自等待一场雪,然后归去。

九里山凭吊后登戏马台

在最后别姬自刎前,又一次巨大的失败——

四面楚歌的霸王站在白云洞中,

命令将士劈山推下破碎的石头,仍抵抗不了草木。

我远远看见当代将军写下的几个大字,

一条新路贯穿山脉,雾霾中朝阳带着白晕,

荒芜得连村妇都不知洞在何处。

破败凌乱的石阶引领飞鸟找到曾年的碑,

我窥见参天的银杏身披黄金甲,

不等入寺门,一条狗如箭蹿来兀自狂吠,

只能落荒而逃,步行九里仍叫不到车。

我欲何往?戏马台上观故城,

但还是无缘,围档紧闭,只能在夹缝中看见

风吹落叶,如同士兵纷纷调零。

户部山下八个大院相连,举目皆可见最高处的亭,

我只是一个过客,不能随便敲门,

最多成为十面埋伏的黄叶中的一片,

不动声色却无比辉煌壮丽,

顾影自怜半刻后被扫帚轻轻扫除。

.11.25徐州

寻吕布墓记

数次经武陟,也做了不少功课,

在天地间寻找一座墓,但始终无法定论: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抑或“三姓家奴一介莽夫”。

兰封村,黄河边平原上的小村庄,

在时空的坐标中始终无法定位,

多次询问村民,竟然无人知晓,徒东奔西走几回。

但见田野麦苗青青,几百米外一巨大土堆,

荒草萋妻中长有几棵不大的杨树松树,

吾即言:“此吕布墓也”。走到碑前,果如此。

一排红灯笼与蜡烛凝结的泪是唯一的光亮,

杨树上一个巨大的鸟巢,收留“天下第一猛将”,

再没有什么能停留我的脚步。

.11.25武陟兰封村

如果说奔着“天下第一泉”——趵突泉而去,

不如说是因为漱玉泉边如梦令。

前者,一个武夫“光沽嘟”打油诗已穷尽,

严冬水面上袅袅热气温暖不了冷血,

雕梁画栋也禁不住热烈的心。

我试着平静心情妥贴叙事,把所有泉眼数数,

但杨柳上昏鸦四处乱飞,

把影子丢失在凌乱不堪波澜中。

地下定有一条热河,冒出来涌进我的身体,

水流漱石,声若击玉,这样的声音

在人潮中无法倾听,就如愤怒和恻隐

都妨碍我在庭院中拓步。

世间最美好的就是墻角一剪梅

看见两个人的声声慢,当一人离去,

轻解罗裳,花自飘零水自流。

现在,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不是闲愁,

是无处不在的泉淹没所有的诗,

我必须写首词,才对得起这一下午的踌躇,

当然用白描,金石、兰舟、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是比泉更浊的酒。

经五龙潭观大明湖

那么多泉,不是每一处都能喷涌。

当我看见五条龙,净池和秦琼祠,

便想到“卖马”和“济南名士多”的话,

但除了李清照、辛弃疾,还有谁呢?

杜甫、元好问、马可波罗,无非像我——

一个旅人,看见八百株柳、几十亩残荷,

几处亭阁,除此之外,大明湖还有什么?

吆喝我上船的女子被厚厚的羽绒服包裹山水,

即使上了湖心岛,乾隆三次驻骅处,

也不会看见春光,秋月,佛山倒影。

与其无聊看众泉汇流而成的烟波,鸢鸟掠水,

不如独守一泉,想像一城山色,

落魄的人牵着黄骠马走过街巷找不着一扇门,

马蹄声将夜的空寂传至小清河上,

就如同先祖曾巩将湖水引入,使其出海。

我会找一家有门神守护的莲藕湖魚馆,

靠二两白酒和历城往事支撑美好想象,

果如此,湖就会在头上燃烧如火焰,

结冰的窗就会掉下睫毛看见风。

千佛山记

最后是千佛山,泰山余脉之小峰。

经唐槐亭,我没有可拴的马,

过“齐烟九点”,就不想再登“一览亭”,

不想凭栏北望,大明湖如镜,黄河如带,

这种一览无余的胜景已无法吹荡胸中的浮云。

宁在半山摩崖上,或站,或坐,或卧,

佛一样想着万年事,或者什么都不想。

万佛洞中模仿敦煌、龙门、麦积山、云岗的佛,

再瑰丽宏伟,仍比中不上千佛崖上的

残缺甚至空无,更别提比山高的镀金弥勒佛。

最伟大的尘埃落在脸上,然后耕种劳作,

像舜一样,早出晚归,不受天气影响,

何况济南的冬天,有山环抱,温暖如泉。

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攀登就到兴国禅寺为止,

暮色己被丛林中鸟雀的闪电照亮。

我不属于这里,只是一种习惯的匆忙

让我经过这熟悉且陌生的地方,

脚上带走的樱花园泥土会在春天盛开,

恰似极乐洞中盘膝禅坐的佛背后的光。

.12.9济南

锦蜜记

人间的万物都暂时停止奔波,

山又拥有了湖的胸襟,渚上的银杏

开始落叶,爱晚亭的红枫激起上升的愿望。

十个金黄的锦蜜在暗红的桌上发光,

我不愿切开最宁静的夜晚,

就像面对父母,沉默时刻有了温暖的记忆。

就这样相互陪伴着,甜蜜,不用去猜想。

但疼痛藏在娓娓道来的旅程中,

为了复活时间的爱,我剥了一个,

又剥了一个,想着锦蜜是怎样来找我的——

它长在锦江岸铁轨边的斜坡上,被摘下,

不再走水路,坐高铁,转地铁,

带着阳光和霜,医院旁。

我抚摸它,世界不需要刀。

.11.30长沙

经新民学会旧址去母校

山上有烟,水中有鸟,门口有井,

坐两站地铁去溁湾镇,新民学会旧址

白墙黑瓦空荡荡,厨房后的菜园有了雪意。

偏房上的茅草空对院门外的树,

他当年的同学没来,只有我来。

我已经记不起曾读过的书,

但写下的诗谁背得深情记忆犹深。

重修的校门挽留不住樟园,

木兰路上的木兰没有开,或者早已开过。

回头仍走“两里半”,道路打开,

地道口小摊上琳琅满目的小食如同花圃,

我坐在小板登上,烤了一个糍粑,

加白糖,很甜,很软,很韧。

城里的同学我都已拒绝,

我对“革命”的秋天没有更高的期待。

.12.2长沙

烟雨录

一日三省。长沙、宜春、上饶,黄山,

优胜美地,却一身西装两脚泥,

高铁飞驰将裤子的拉链提起。站台上的美女

坐在行李箱上,手机屏的光照亮她的脸,

陷铁轨于更深的黑暗中。

我有点心动,但也就几分钟时间,

火车把幻想抛弃在漫长的隧道中,

一个接一个,融为夜色。

而这起事件的主角——烟雨,始终没缺席,

有时站在C位,有时隐至幕后,

有时乔装打扮成泥泞,让世界无路可走。

至于我,看云山雾海,波光清影,

心存向往,日出天晴,彩虹飞架于裂隙之上,

但也做好了准备,气温将急骤下降,

凝冻或雪是雨情深恩重的余生,

不辩真实和虚假,昨日,今日,明日。

.12.3黄山

稻田记

呵,一整夜辗转,就为了黎明早点来,

空调加送暖机抵抗不过冻雨的薄被。

我想着酒店外的稻田,薄冰能否承载一只鸟,

并不奢想我全身的重量,就像晨起在窗台

对望仙女山,不会一厢情愿爱上她。

我开始在田埂上随意走动,青铜色的水稻梗

不久前刚承受过镰刀的恩宠,

颗粒归仓,留下双手高高举起的摔打声,

抑或收割机齿轮旋转的撞击声。

冰把这些声音凝固,包括少年的影子。

不远处是江村、小河,河那边是莲花云海,

这些云覆手为雨,在山头积为雪,

像我,似乎永远流动,但此刻是宁静的,

也是最真实的。只有在这稻田中才明白

“过往的生活像过往的我,难以确认。”

稻田就是我的壳,怀揣着冰,

等待和解,融化,但往往都是挣扎。

看,电线上的鸟与我对望后四处乱飞………

.12.4九华山下

初雪记

这是一次往北。听到风雪的消息。

铜陵北,上车时,她已上车,面向窗外。

无为,天阴着,嚼咀着“无为”两字。

合肥南,天继续阴着,把翻看的诗集合上,

水家湖,天开始变白,希望浮出水面。

蚌埠南,似乎进入了雪线,我用纸擦拭玻璃。

徐州东,温度降至零下。最后的稻田。

泰安,山开始变白,我站起来,邻座女人站起来。

济南西,大地平坦,雪迹收拢于麦田。

沧州西,天仍阴着,仿佛听见镇海铁狮的吼声。

天津南,零下十度,雪毫无踪影,她也一样。

我不能确定这趟旅程是否真的邂逅了初雪。

邻座女人的脸始终没看见,

她有很曼妙的身材,很饱满的乳房,

与我同时躺下时隔着一只手的距离,

同时站起时,她抛给我背影。

.12.5北京

从立冬到小雪

立冬那天,我在长城黄崖关下

看塞外江南水镇,然后,

去曲阜,拜孔庙、孔林、孔府,

再次登上泰山,茫茫大雾中头顶飘雪,

看不见齐鲁,更不能小天下。

只好继续周游“列国”,邯郸学步,

“赵国”隆兴寺倒座观音望着我走进荣国府,

层层红楼唱飞惊慌不定的黄叶,

深重的雾霾射不出飞机的箭。

当我来到三亚,蓝天白云沙滩给梦中人

一件崭新的泳衣,一个未开化的世界。

我没有时间畅游,连夜回到深圳,

被台风摧残的大肚子奇异木棉仍在原处,

伤痕比璀璨的花朵硕大、深刻。

而当我再次折回京城,金黄的银杏叶落尽,

空荡荡的枝头挂着一轮清凉明月。

现在,小雪来临,暖气劲吹,

窗外的冷太阳比骨头寒冷——

还不到大地真干净时,

想起《诗》《书》《礼》《乐》《春秋》,

却不能删减、序、定、作。

.11.22小雪北京

谁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

当我回来,温度迅速上升,阳光比雪白,

所有的道路都不能回答现实的问题。

我已厌倦北京六环以外的生活,

放射的道路如叶子落尽的树枝伸向天空,

光的晕眩中鸟巢巨大的阴影加重必由之路。

年在田野中开始上小学的人

走在年宽阔且拥堵的高速公路上,

回想一个个特定的年份,如收费的关卡,

交上一笔笔费用才勉强忐忑过关。

空中没有一只鸟,而巢似乎变成了鸟,

一排排呆在空荡荡的风中,

只有太阳和我继续在飞。

我再次盯紧树上的光,开始变得空洞,

就像一个自我陶醉的人心中兀自生长树叶,

无视这个季节,无法命名却一言九鼎,

冰冷大地无处不翻动着落叶的回声。

无法触摸的巢触动了这一天,

谁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

.12.19北京

冬至,八大处咏怀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唐·杜甫《小至》

我承认怀揣着美好愿望去八大处,

在最黑暗的命运中,远远望见十三层佛塔,

顺时针转了三圈,来自鸽子的启示振翅向上,

太阳的温暖让塔一时忽略了天空。

于是沿山而上又拜了五刹,留下两座寺庙,

请允许我一次次合手,祈祷春天早日到来,

当三山怀抱时,我拥抱了宽阔和好运,

檐角铃铛鸣响,风扩大无边的祝福——

残留的冰川舒展柳条,最后一波寒冷催放梅花。

袒露如冬日之山的人“至此无山”,

心中寺庙已装下厄运和混乱的城。

不求圆满,空寂的金葵花林已是最好的奖赏。

因此请允许我慢慢下山,回想红布条包裹的

白皮松、银杏、白玉兰,喷涌而出的泉水

如同此刻大悲寺的诵经声,淹没枯萎的草,

但我不会成为其中一叶,因为我已变成木魚声。

我承认记不住一座寺,就像忘了爬了多少级台阶,

对于冬至而言,此次出行已转化为一生的秘密,

轮回的善意主要体现在结冰的湖面上

映出西山红叶和太多的隐喻。

.12.22冬至北京

题直隶总督部院

畏惧来自两根铁做的红色旗杆。

心如石狮,直接穿过东辕门,进入大门,

急切的腿碰着门槛,痛刺穿桧柏。

传说中的猫头鹰现无影踪,

“公生明”牌坊三个大字逆光发亮,

洞穿从南往北一片接一片的瓦。

那么多屋檐,先公后私,前朝后寝,

花木繁茂等不及走马穿花的主人。

天子脚下,功再大大不过这个国家,

过再大最多将自已五花大绑,推出门外斩杀。

就像今天,在蓝天白云中搓手取暖,

从头到脚想着一个词:端正,

但时间的内衣已被剥尽,

如同北方冬天之旷野一览无余。

隔着玻璃欣赏泥塑的人物和场景,

再逼真也回不到出发的原点。

不妨加快脚步,说不定猫头鹰飞出来了,

这样就有机会变成猫头鹰,

与时共舞,沉浸于喧嚣的孤独中。

在出门之前,记得题一首诗,

让鼓声狠推自己一把。

.12.23保定

雄安记

一个千年大计,二十五年前鸟也不会想到,

夏日遭遇的荷花就像触碰的乳房,

写下《什么样的荷花将我包围》,

成就一个诗人的初夜。

而今日再来,残荷的影子都没见着,

冰冻湖面锁住船的心旌,

摇荡的芦苇因为朔风的推助毫无章法,

根本不理会初心的再现。

枯黄世界只有野鸭窜动,

我不能成为它们之一,

只能在铁丝网外走一段路,画不了圈,

世界的梦想与我有何关系?

坚挺的容和塔如鸡巴插向天空,

迷失于高速公路、断头路和待拆迁的野村,

而不是久违的荷花,何况乳房。

当然回去还必须写下一首轰轰烈烈的诗,

缅怀青春的错误,贻误至今,或许千年。

.12.23雄安新区

张家界记

阴雨,最后的盛大仪式,台上签约一百亿,

发表五分钟演讲,接受湖南卫视十分钟采访,

然后看山看水。天门山在雾中,

飞机不能穿越洞,就像我不能跳入墨绿的湖中,

幸好能找到溪谷中的温泉眼,热气腾腾,

弥漫两岸稻田,以致忘记山上的雪。

结冰的路九拐十八弯,谢绝所有狂热,

所有演出都是告别,按照时间顺序上演,

连接它的是飞鸟、苗寨、土菜,

万物互联,区块链中我们都有自已的密码。

我一边扮好角色,热情洋溢口若悬河,

一边计算着:这里距故乡公里,

必须回到故乡,不怕绿皮火车照例晚点。

从平安夜到圣诞,慢慢开,下一站,

再下一站,就到了,哪怕身无分文。

我能保证的是家不可篡改,不可伪造,

爱就是一册永续的分布式账本。

.12.24—25张家界—麻阳

回乡记

世界变小,小县城正慢慢变大,

湘黔的边陲却是我的中央。盘瓠仍旧在河边

清点白色的鹅、黑色的麻阳船,越来越少。

新修的长河公园多了亭阁,少了山野气,

穿衣戴帽的街道是县庆唯一的遗产。

父亲的菜园越来越大,果蔬长满铁轨边,

绿皮火车依旧慢吞吞驶过,留恋这一年。

母亲逛街的范围越来越小,老重复一些往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频频点头像啄食小鸡。

除此之外,我只想去步云坪,可惜已无时间,

那里是生死之地,满坡冰糖橙,溪河交汇处

半碧半红,说着两种语言。清明时坪上开满油菜花。

我已多次重描这样的风光,我仍是个孩子,

一出门就横跨两省,撒个野就惊天动地——

不怕红眼航班,就怕与这个人间杀红了眼。

因为总在别处游荡,所以总想到永恒,

但肉体比山上的边墙、悬棺更具神秘性。

我的子孙可能会偶尔回到这里,像一个旅人,

不会想起曾祖父的名字,甚至忘了字辈。

而我一次次回来,就为了抓住最后的奇迹。

.12.26铜仁凤凰机场

暴雪吟

预料中的暴雪如期而至,

心顿时静了下来,喜悦覆盖最初的焦虑——

明天无路可走的世界将会有新的足迹。

对于这一年没有任何抱怨,

雪对得起遇见的所有山水和人。

对于明年仍抱最朴素的愿望,

雪消融之后所有的山水和人都能获得安慰。

现在,新年既定的航程将飞越风雪,

不会因道路冰封而疑惑,

那就收拾好行囊,准时出发,像雪一样

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枝梅,

绝不听大雪之下百虫的哀鸣。

一个心怀故乡渴望踏雪的人

依旧郑重地活着。

.12.29-30北京,闻故乡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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